衛燃沉默片刻,“老爺子,我是學曆史的,前段時間無意中查資料查到了陳老爺子和您,看到了你們在戰場上的經曆。我就想著去看看他,再來看看您。沒彆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你們過的好不好。”
“好,過的好著呢!”
趙勝利拍了拍那條少了腳掌的腿,一臉滿足的說道,“現在這日子多好啊,吃穿不愁的,還不用打仗。村裡還修了公路,去年秋天,連貧困縣的帽子都摘了呢!我們村種了不少果樹,前些年還蓋了罐頭廠呢!”
“老爺
子...”
衛燃試圖問些什麼,卻發現準備了一路,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卻沒有一句說的出口。
他以為趙勝利即便老了,還依舊是那個健步如飛的偵察兵,卻死活沒想到他的一條腿沒了腳掌。他以為趙勝利會和陳啟一樣鬱鬱寡歡,卻沒想還是那麼陽光開朗,積極向上。
他唯一預料到的,恐怕也就隻有那句“你覺悟咋這麼低呢?”。
但...但他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都笑不出來,更開心不起來,反倒覺得越發的難受。
沉默了許久,衛燃最終隻是慌手慌腳的打開了行李箱,將準備的各種禮物一一拿了出來。
“你這孩子,這是乾啥?”趙勝利不解的攔住了衛燃。
“陳啟老爺子讓我帶給你的”衛燃撒了謊。
趙勝利猶豫片刻,終究還是緩緩鬆開了手。
“老爺子,您能和我講講您和陳啟的故事嗎?”衛燃試探著問道。
“我和陳啟的故事?”
趙勝利重新坐下來,沉默了片刻後爽朗的笑道,“我們有啥故事可講的,無非打了幾年仗,仗打完了就回來了。那戰場上的事兒啊,我都快忘乾淨了。”
“陳老爺子...一直在等他們回來呢”
“回不來了”趙勝利下意識的看向掛在牆上的合影,“他們都留在那了,我的腳丫子也留在那了,陳啟的魂兒,估計也留在那了。”
“您...怎麼沒去看看陳啟?”衛燃硬著心腸問道,“他每天都在等著呢。”
“有啥可看的”趙勝利重重的歎了口氣,“我就是怕這個,就是怕他看加我的腿想不開,才不願意去見他的。”
“他就是想不開...”
衛燃放下茶杯,遞給對方一顆煙,一邊幫著點上一邊說道,“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就在胡同口坐著呢。我聽說,他天天在那坐著,他一直等著呢。”
“不怪他”繚繞的煙霧中,趙勝利看著紙湖的頂棚,卻隻是一遍遍的念叨著“不怪他”。
“老爺子”
衛燃坐直了身體,等對方看過來之後,這才說道,“陳老爺子讓我給您帶句話。”
“帶話?帶什麼話?”趙勝利好奇的問道。
衛燃看了看房門的方向,直等到一個身形富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走進了堂屋,這才故意加大了嗓門,一本正經的問道,“他讓我問問您,還用他給您介紹媳婦嗎?”
“啥玩意?!老頭子!誰要給你介紹媳婦?!”
話音未落,那剛進屋的老太太便推門走了進來,順手還一把揪掉了趙勝利嘴裡叼著的煙,“又偷摸抽煙!你這咋跟小雞子似的記吃不記打呢?”
“哎哎哎!孫秀芳!你把煙給我!有人在呢!”趙勝利頗有些尷尬的看著這個比他高了至少一頭的老太太。
聞言,那老太太這才注意到已經往後躲了好幾步的衛燃,立刻扔了手裡的煙頭,踩滅之後笑眯眯的誇讚道,“這小夥子!長得可真立整!快坐快坐!老頭子,這孩子誰家的?”
“陳啟,陳啟你還記得嗎?”趙勝利抻了抻印著某化肥廣告的汗衫,像是沒事人似的問道。
“陳啟?”這老太太很是反應了一會兒,顯然是沒把名字和人對上號。
“當初和我還有你四叔一起打仗的那個衛生員陳啟,52年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他也跟著來著。54年咱倆結婚,他還給咱們證婚呢!你這啥記性?”
“唉呀!哎呀媽呀!”
這帶著濃濃東北口音的老太太狠狠一拍大腿,激動的問道,“孩子,你是陳
啟的大孫子吧?”
“不是”
趙勝利趕緊拉住這老太太坐下來,“人家就是個學生,查資料查到陳啟了,好心去看看陳啟,又特意來看看我,你這咋咋呼呼的彆把孩子嚇著。”
“老奶奶,您的四叔...是不是孫延年?”
衛燃試探著問道,他尚且記得,當初那位孫班長還說要把他的侄女介紹給趙勝利呢,看著老兩口的樣子,顯然那門親事是成了。
“你還知道俺四叔?”這老太太驚訝的問道,甚至就連趙勝利都詫異的看向了衛燃。
“知道”衛燃點點頭,卻仍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聞言,那老太太翻箱倒櫃的找出了一笸籮山楂乾,又翻出了一笸籮核桃擺在了炕沿上,順便還從堂屋的冰箱裡翻出一罐可樂遞給了衛燃,一邊熱情的招呼著衛燃隨便吃,一邊朝旁邊的趙勝利問道,“老東西,你說說剛剛誰要給你介紹個媳婦?”
“是陳啟陳老爺子”
衛燃幫著解釋道,“他讓我幫忙問問趙老爺子,還用給他介紹媳婦嗎?”
“這人咋這麼壞呢!”
老太太拍著腿哈哈大笑,顯然是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往事,不過緊跟著,她便追問道,“他現在過的咋樣?還當大夫呢?”
“應該是不當大夫了,不過兒女雙全,孩子也挺孝順。”衛燃放鬆心情解釋道,“就是....就是不太開心。”
“他肯定還想著那個破山頭呢”趙勝利篤定的說道,“那事根本就不怪他呀。”
“老爺子”衛燃試探著問道,“那片山頭...到底發生什麼了?”
“打仗嘛,還能發生什麼”
趙勝利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老婆子,去弄點吃的吧,這孩子大老遠找到這裡來肯定還沒吃飯呢。”
“我現在就去準備!”孫老太太話音未落,便風風火火的離開房間。
直到目送著那老太太走進廂房開始忙活著做飯,趙勝利這才解釋道,“那一仗打了一個多星期,全連一百多號人,他就把我一個人從山頭上背下來了。
當時啊,他一邊背著我,手裡還拎著我的腳丫子,硬是跑了一天一宿才送到醫院。可等他再回去的時候,那山頭都被美國人的炸彈削掉了一層了。
打那之後啊,他就落下了心病,整個人跟丟了魂兒似的,總覺著他當了逃兵,覺得他這個衛生員不合格,沒能把大家救下來,可這事兒哪能怪他呀?”
趙勝利說到這裡歎了口氣,“後來仗總算是打完了,我想著能回家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能過安生日子了,他應該也就看開了。
你說說,這打仗圖的啥?不就是圖眼抹前兒的安生日子嗎?要是這活著的人都想不開,那沒活下來的得多難受?”
衛燃同樣歎了口氣,“陳老爺子要是能像您這麼想就好了...”
“剛開始我也想不開。”
趙勝利唏噓的說道,“後來有一天呐,我夢見了我們班長,他說讓我好好活著,替他們看看以後的日子,看看還需不需要打仗。
打那之後我就看開了,就算是為了那些沒能回來的人,也得好好活著,開心的活著。”
說到這裡,趙勝利頗有些得意的說道,“你彆看我少了個腳丫子,其實可啥都不耽誤呢,我年輕那會兒,當過電工呢,連民兵連長都乾過有段時間呢!這一輩子呀,值了!”
“老爺子,這張合影裡的是您的孩子嗎?”衛燃站起身,指著牆上那張彩色合影問道。
“可不,都是我的孩子!”
趙勝利任由衛燃將他攙起來,
用手指頭指著照片挨個介紹道“這是老大,趙凱旋,現在在承得開飯店呢。和陳啟兒子用的一樣的名字。
這是我家二姑娘,林麗,她嫁到奉天去了,前兩年也抱上孫子了。”
“她姓林?”衛燃愣了愣。
“林班長的閨女”
趙勝利簡單的解釋了一句,“林班長犧牲之前,他媳婦就生著重病呢,後來我就把這丫頭接回家了。”
“這個呢?”衛燃指著照片裡第三個中年人,也是唯一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人問道。
“這個是我小兒子和平,他六七年才出生呢”
趙勝利笑眯眯的解釋道,“他留在部隊了,打導彈的軍隊呢,當年咱們要有那玩意兒,能把美國鬼子按在地上打呢!”
說到這裡,趙勝利又指了指合影裡一個穿著海軍迷彩的年輕人,一臉自豪的主動介紹道,“這是和平的兒子,我最小的孫子國威,前些年也去當兵了,海軍呢!去年海軍節的時候,他們部隊還邀請我去他們船上參觀哩!
當時他和我說,他還去索馬裡打過什麼海盜!我尋思那不就是剿匪嗎?這活我也乾過啊!那小兔崽子聽完還笑話我呢!”
“就是剿匪”衛燃擦了擦眼角,繼續問道,“這幾個小家夥呢?”
“那都是我的重孫子輩兒嘍!”趙勝利從兜裡掏出個老花鏡戴上,一個挨著一個的給衛燃介紹著照片裡的兒孫晚輩,全然沒把他當外人。
作為旁聽者的衛燃臉上也漸漸浮現出了笑容,他看得出來,相比回憶起半個多世紀前的那場戰爭,早已不再年輕的趙勝利,顯然更沉迷於兒孫滿堂的....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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