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白。
裴行知不肯閉眼,睜大了眼睛去看,他想要抬腿往前,卻邁不開步子,周身像是被束縛住,無法動彈。
什麼都看不見,沒有楚魚,也沒有怪物,沒有黑河,沒有謝雲珩和嬰離,什麼都沒有。
他置身茫茫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像是經曆了一場夢,此時夢將醒未醒,一切都在散去。
小魚……
裴行知心裡有濃濃的不安,心口處的日月情曇像是在枯萎,一點一點從心上剝離凋零。
漫天的白光像是要剝奪他這兩年來的歡喜,一切就像是要重歸原來。
他頭疼欲裂,腦子裡許多畫麵一閃而逝,不,那些畫麵沒有消失,出現在周圍,一幕幕。從他生母知歡難產,江無道臉色慘白在旁等候,李鬱白同樣守在一旁,到他終於出生,江無道麵色冷靜眼梢含喜地將他抱給知歡看,再到他被江無道抱走,交給裴文玄,裴文玄看向母親的目光是癡迷的,看向懷裡的他時眼神卻是冷漠的。
再後來,他在裴家長大,戴上了碎魂咒器,整日讀書學習練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枯燥無味。他在十三關隘名聲漸大,成了裴家翹楚,十六歲那年,紅楓關來了一個人,那人名叫謝雲珩。
謝雲珩是被裴家人捉來的,裴文玄要讓他進入裴家,成為裴家子弟,他叛逆不屈,口吐狂言,一言不合就掄起大刀打架。
等他再次從裴家逃出去時,遇到了歸家的自己。謝雲珩誤以為他是來攔他的,怒而與他打架,於是在紅楓關最熱鬨的街上,眾目睽睽之下,雖然他們都沒覺醒靈根,但他被三招擊敗,被謝雲珩踩在地上起不來。
謝雲珩在那一戰成名,而他在十三關隘丟了臉麵,道心破損。
再之後進入塵穢秘境,一直到塵穢秘境關閉,他都沒有覺醒靈根,被裴家厭棄,裴文玄將他丟進了裴家地牢,裡麵豢養了一些赤獄的魔族。他沒覺醒靈根,隻靠劍術無法應對,受了重傷,筋骨斷裂,再不能提劍。
裴文玄將其拋棄,丟在地牢裡,日日折磨,試圖逼他覺醒靈根,但次次失敗。
臨死之前,他受了重傷,鮮血淋漓,李鬱白從裴家地底出現,將要帶走他,江無道也趕來。
但他毫無求生之誌,就此魂飛魄散,消散於人間。
裴行知像是在看彆人的一生,又像是自己度過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
這些畫麵不會無緣無故出現,他忽然回想起來,一切的不同在於眼前的幻景裡,謝雲珩被捉來了裴家,而現實裡,謝雲珩和小魚在一起,他們在塵穢秘境中遇見。
此後一切皆是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很久,也或許隻是一瞬間,白光從視線裡化作點點繁星消散。
裴行知眨了眨眼,再動了動身體,便發現自己能夠動彈了,他抬頭,就看到麵前的黑河已經歸於清澈,再無黑霧粘液。
河水裡沒有那怪物,也沒有楚魚。
周圍恢複了尋常的翠山深林的模樣。
“怎麼回事啊,大哥,你剛剛有沒有看到什麼?我竟然看到我變成了妖皇,真是威風凜凜!”嬰離激動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與此相同的是謝雲珩自信的聲音:“我就知道我以後肯定能成為顛倒乾坤的刀尊,果然不出所料!”
裴行知一聽就知道他們也見到了一些幻景。
謝雲珩和嬰離咬耳朵完,抬頭就看到裴行知挺身而立在麵前,眉頭緊鎖著。
兩人頓時哆嗦了一下,怪不得剛剛感覺周圍都是一股苦瓜味,原來是小裴在發功。
謝雲珩立刻上前,左右張望一下,像是才發現楚魚不在這裡,瞪大了眼珠子,驚呼道:“小魚呢?”
嬰離嚶嚶嚶上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抑鬱到極致就會迸發出智慧,他站到裴行知右側,眺目遠望,沉吟道:“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怪物也不見了,我有一個蠢念頭不知道該不該說。”
裴行知心慌難耐,一時惶然,腦子裡全是楚魚不見了,聽到嬰離這麼說,頭疼地說道:“既然是蠢念頭,那二哥就不要說了。”
嬰離本來最近情緒就起伏不定,聽到裴行知這話,眼淚就要落下來了。
謝雲珩立刻鼓勵嬰離:“嬰弟,就算你是蠢念頭,裴弟也不會真的嫌棄你,你說吧!”
嬰離立刻收了眼淚,說道:“我感覺小魚躲在這河水下麵,這裡隻有河水下麵可以躲!”
他擲地有聲。
裴行知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正要動作,就聽到水下傳來一陣聲響。
三人定睛往那一看,就見清澈的河水被人從下方劈開一條道,三道聲音也隨之傳來——
“小魚小魚,剛剛是不是好疼的,阿爸看著都心疼,寶貝小魚,長得真可愛,清清你說小魚長得像我還是你?”
“不疼不疼,反正就一會兒,以後我們一家都不會疼了!”
“那自然是人身是像我一點,唔,眼睛勉強像你吧,圓溜溜的,一看就好騙。”
“清清真聰明,清清說得對,小魚真是長得太公平了,人身時多像一點清清,狐身時就像我了,你看啊,小魚的九條尾巴都長出來了,都不用修煉,我真羨慕她!”
“阿爸你怎麼這麼聰明啊,我的九條尾巴可不就和阿爸一模一樣!”
“寶貝小魚,你說是阿爸好看還是你家苦瓜好看?”
“阿爸你怎麼知道苦瓜啊?他這樣出名了嗎?”
“因為阿爸剛才在黑河下麵都看到了,長得是不錯,就是神魂裡都散發出一種苦澀的味道,好像苦瓜。”
“阿爸你真的太敏銳了,這你都能感覺得到!”
“小魚啊,那你說說小裴是苦瓜的話,你阿爸是什麼啊?為娘很是好奇。”
“阿爸啊,阿爸是甜瓜啊,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甜味。”
“寶貝小魚真聰明,清清就說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蜜糖味,像是泡在蜜罐子裡一樣,小魚仔細聞聞?”
“阿爸好甜,阿爸最甜了!”
“小魚啊,你說,苦瓜和甜瓜在一起的味道是什麼樣啊?”
“苦瓜熟了也會甜的呀!”
三人絮絮叨叨的,完全沒在意旁人。
裴行知和謝雲珩嬰離三人就看到一個穿著黑紗裙的女子懶洋洋地走過來,她容貌極為秀麗,楚魚和她長得有七分相似。
她的身側站著的男人一襲紅衣,革帶束腰,容顏極美,鼻尖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襯得那張臉越發妖冶,他束著馬尾,懷裡抱著一隻白色小狐狸,九條尾巴晃來晃去,很是可愛。
裴行知的目光落在那小狐狸身上時,忽然就鬆了口氣,唇角抿出笑來。
楚魚喜歡阿爸的氣息,忍不住在他懷裡蹭了蹭,當察覺到裴行知視線時,扭頭看了過去,圓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想從阿爸懷裡跳下來,但是阿爸不讓。
寐襄感覺到寶貝小魚要從懷裡跳出去,十分不滿,抬頭朝著裴行知的方向看過去。
兩張精致俊美的臉,一個美豔妖冶,一個冷清精致,視線交錯的瞬間,有對各自的試探和警惕。
寐襄漂亮的琉璃色眼睛上上下下再下下上上打量裴行知,然後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道:“不過如此,比起我來,差得遠了!小魚你說是不是?清清你說是不是?”
他轉眼看向楚魚和楚清荷時,神態就不一樣了,眉開眼笑的。
楚魚都覺得阿爸的笑容有點不值錢的亞子。
楚清荷女士也上上下下打量裴行知,微笑著說:“年輕就是好啊……”
楚魚:總覺得阿娘的話彆有意味。
裴行知聽到這一句,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色微紅。
楚清荷看了看裴行知,又看了看他身後的謝雲珩和嬰離,最後又落在裴行知身上,微微一笑:“見了丈母娘都不叫,不要你這個女婿了,小魚,咱們走!”
說完這話,她看了一眼寐襄。
寐襄瞬間放出九條大尾巴。
楚清荷隨便找了一條坐下,寐襄將尾巴一勾放在身前,一手再抱著楚魚,一下就飛了起來。
楚清荷:“走嘍!”
寐襄附和:“走嘍!”
楚魚看看在下麵傻眼了呆呆抬頭看著她的裴行知,再看看阿爸和楚清荷女士,立刻也來了一句:“走嘍!”
下方的謝雲珩和嬰離迷茫地看了看瞬間起飛的一家三口,有點不知所措,他問道:“裴弟,小魚走了,我們怎麼辦啊?”
這話令裴行知一下子回過神來,他一下把長劍召喚出來,禦劍追上。
“等等啊裴弟!”謝雲珩反應極快,伸手就拽住了裴行知的腿。
嬰離反應慢一點,但還是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謝雲珩的腿:“大哥等等我啊——!”
楚魚偷偷往後麵看,就看到了連成一串的三個人,忍不住伸出爪子捂嘴笑。
楚清荷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哼哼笑了一下,將楚魚從寐襄懷裡抱了過來。
如果是十八歲的楚魚,就這麼被阿爸和阿娘抱來抱去實在是有些不習慣,但是現在她是小狐狸,就沒什麼害羞的了。
“媽媽……”楚魚懷念地鑽進楚清荷懷裡,用腦袋蹭了蹭她脖頸,剛才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總算上來了,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濕潤。
“呦,我們小魚還哭了啊?為娘是不是還要給你喂一顆糖才行啊?”楚清荷懶洋洋地捏了捏楚魚的狐狸耳朵。
楚魚搖搖頭,把臉埋在她脖子裡。
她想起了剛才在水下見到的場景。
如她猜測的那樣,阿爸沉在水下,那怪物數不清的觸須就黏再阿爸身上,吸取著他身上的靈力和生氣。
阿爸渾身蒼白,臉上也沒有一點血色,明明在腦海裡他的聲音響起時是那樣活潑,卻沒想到他在水底下是這樣生不如死。
阿娘就握著阿爸的手,陪在他身側,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過去,維持著阿爸的生機。
不知道阿娘是通過什麼辦法瞞過了那怪物,怪物並不知道阿娘的存在,所以觸須也沒黏附在阿娘身上。
一想到阿爸可能在水底下待了許多年,她就有些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