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七。
冷子興乘坐轎子,晃晃悠悠抵達寧榮街。
前門當街依舊是一如往常的熱鬨,轎夫擠不進去,落了轎,在鋪了石磚的分界街外等著。
冷子興發覺轎子許久未動,掀開簾門來,正要吩咐兩個轎夫時,話語被另一起喧囂打斷。
老大奢華的一輛榮國府馬車出街,前麵三匹馬共挽,兩個馬夫笑容滿麵呼喝著開路,揚鞭走了。
後麵緊跟著一頂大轎,四個人抬著,看吃力的模樣便曉得是頂空轎,轎子周邊有一個婆子兩個丫鬟跟著,後麵又有兩個青壯的隨從,張望間緊著前麵走。
冷子興認出了前麵那車,招呼轎夫先遠遠讓開道。
“聽說史侯府的姑娘近來要入住賈府,想必就是這一遭,隻沒料到是他賈璉親自過去接。”
冷子興看著賈璉一行過去,便落下簾子,另有了吩咐,讓轎夫繞路走。
轉到榮國府後廊當街小巷入口,落了轎,冷子興數出半吊錢讓兩個轎夫先去吃酒,自個則是提了滋補的禮品進來榮府後廊,叩響周瑞家門。
周瑞家的正在榮府裡忙活當差,冷子興由一個小丫鬟領著,到了在家養病的周瑞床榻前。
“丈人行好些了沒有?”
“行個什麼?已是不能行。”
周瑞躺著不願動彈:“……驚了半月,開春的租子也隻能委托彆人去弄。”
冷子興問候了周瑞,才介紹了提來的禮品,便聽得小丫鬟喊是周瑞家的回來了。
周瑞家的帶笑進屋,見了冷子興來迎,笑意不改道:“方才接了個老舊的熟人進府,饒是她臉麵厚實,前番聽說璉二奶奶去了關西,今年便又來拜見親戚。真虧了她好運,撞見了璉二奶奶歡喜的日子……”
冷子興順著周瑞家的興頭附和了兩句,得知來的是王家的窮親戚劉姥姥,便隻剩下附和了。
周瑞家的原是王家的奴仆,認得那一門親,冷子興這邊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地。
響午過後,冷子興本欲留在周瑞家中用飯,但還不到開炊的時候,又見連襟林開陸上門,也是來慰問嶽父周瑞。
一齊在周瑞家中說了會話,冷子興因期年不曾相聚,便起了意,請林開陸出門去飲酒說話。
林開陸也受不得周瑞怨氣,聽得這提議正好,兩人便相伴走出,尋到鼓樓西街一間酒肆裡。
一盞酒落肚,話語說開。
“都是榮府下人,我還是個正經管事,苦累不知吃了多少,如今日子還過得蹉跎,全然不比趙嬤嬤家裡那兩個幫閒……“
林開陸不無羨慕道:“他倆出身忒好,眼看等璉二爺那伯爺府修好了後,就能過去上任大管家,享受清福。”
這雖然是些奴仆下人的言語,但邊上冷子興聽得沒有半點不耐。
他雖是清白人家出身,但自個身家富貴能到今日,可還是多虧了榮府的關係。
這兩年榮府在官麵上日漸興盛,冷子興那古董行經營的也就越是安逸。
冷子興笑道:“依我來看,老兄不如先去給那趙大趙二賣個好,讓早些給他們璉二奶奶獻上身契,不然終究是個外人。那般,等過幾月開府了,他們璉二奶奶未必就一定想得起他兩個。”
林開陸輕嚼了話語,回味道:“也是這般的理!那璉二爺近來打人的日子少了,待人更顯和善。趙大趙二被縱容慣,未必想得起這事。”
說著,林開陸麵上也有了笑意。
“非也,哪裡有什麼和善的餘地,隻是不耐煩管罷了。”
冷子興止了林開陸的話頭。
“豈不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道理?”
冷子興歎道:“我在榮府內外,一向是沒少聽聞過這璉二爺的秉性,隻覺得他若是真在榮府當家,依著暴戾的脾氣,下頭的人也該不知要被發作打死多少。如今看來卻尚且不及先前,想必是厭倦了煩憂的事,才有心要避著,真可惜難得了一人,卻不肯對這賈府奉心。”
林開陸聽得訕訕,笑道:“哪裡是這般說?榮府開年就是鼎盛的日子,天生地養出來的富貴娘娘,連裡麵老太君都有言,當初老國公在時都沒有這般體麵。怎麼此時聽你一說,反倒是有了窮途末路的意思?”
冷子興笑道:“福禍無門,不與他人分說。我向來隻看往前各朝各代的事。
那些開國的帝王將相,壓著底下百姓過慣了苦日子,這樣的朝代竟是一等一的強國,天大的災禍壓下來也不怕。而等繼任的人到了,改了國策,做了那聖明仁德之君,一麵要說什麼收邊,一麵還鬆彈了下麵,廣開商路,複有晉身之地,那般看似是鼎盛了,但其實
國勢已經衰微,人心散落,萬事先要內鬥一番,打東來西往的外族也再也打不過了。像是大唐的貞觀遺風、前明的仁宗陛下都是如此。”
林開陸本來正吃酒,但聽冷子興將出這許多,便已然是愣住了,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巧了,我有個本家兄弟今日到京中,算算時辰正是該行經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