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之地,濕冷通道,一名太監腳踏雲履過來傳旨。
“聖人口諭:其人賈璉不思悔改、不敬廟堂,本是戴罪之身還青天白日間犯下此等惡行,著將朝中一切職位頭銜免去,交由刑部再問罪。”
這話震得兩邊牢房裡關押的地痞們腦袋嗡嗡作響。
而賈璉自打進了五城兵馬司,就早有這預料,這時聽得卻頭也不抬。
夏太監到了傳了旨後,一改往常來去匆匆生人勿進的模樣,這時湊到了關押賈璉的柵欄邊上,笑道:“說起來,伯爺在南京時也算是對小人有恩,可有什麼話要帶去傾城府的?說不得內務府十三監等閒就要去將那處查抄收回了。”
這話的意思,不過是想去傾城府裡打秋風。
賈璉坐在一張破舊涼席上,眉眼微抬,冷笑道:“夏守忠還真是下手重,灑家早晚是要鈴鐺入獄,不過是自個先進了來。如今隻看今上如何處置,其他的是半分銀子都沒得給你。”
夏守忠聽得,搖搖頭,甩袖往外頭走了。
傳旨的人一走,通道儘頭的大門關上,牢房邊頓時陰沉了下來,隻剩下牆上的一盞昏黃燭火搖曳著。
五城兵馬司負責京師治安,內部牢房簡陋,平日裡關押的也不過是些地痞流氓。
賈璉如今到了這處,倒是特例單獨分了個地方蹲著,靜聽牆角內的耗子叫。
夏守忠走後不久,鳳姐兒便帶著幾個人來探視,如今好歹爵位世職還沒被褫奪,哭一場,埋怨一場,商量了一番怎麼應對朝廷,然後依依不舍的走了。
然後又是已經回京一段時日的二老爺賈政。
這一位如今可算是忙得暈頭轉向,既要準備去六部任職,又要幫著料理寧榮兩府的喪事,還要向老太太請罪,今日更是受了鳳姐兒的請,要一起來探監。
賈政見了賈璉,便是好一番歎了又歎。
離京做官兩年,就出了這等大事,寧榮兩府的承爵人還同一日死了,叫他怎麼說。
賈璉又是個一向不停勸教的,賈政說了兩句自己也不知曉前不搭後語的話後,便匆匆朝外走了。
再之後,便沒有什麼人接著來探視。
牢房內等了不知道多久,才有獄卒提了飯盒來。
顯然是誰打點了銀子,菜品倒是豐盛,才從外頭酒樓裡提過來。
如此過了幾日,該來探視的都已經來了,偶有五城兵馬司的長官會陪著刑部的官員過來說話,也叫賈璉方便了解朝中狀況。
傾城府果然是沒了,朝廷褫奪他身上世職,貶為庶人,收回禦賜傾城府。
好在罪名還不到問罪家人的地步,鳳姐兒散了大半奴仆,住進水梁坊裡的另一處房產,不肯回榮國府,也不肯聽賈璉的勸直接回金陵去。
她或是等賈璉出獄,或是等著幫賈璉收屍。
這日,通道儘頭的門再開,因不是送飯的時辰,不免牽扯了左右牢房中的注意,不知是誰來探監,還是有哪個同道要入住。
賈璉亦是從涼席上起身,眯著眼看著外頭。
隻一眼,便叫他清醒了,麵上滿是訝然。
“三姐兒?”
殺了賈珍,尤氏恨他入骨,三姐兒怎麼還會來看他?
因是孤身一人,尤三姐麵容標致不說,又是長得萬人不及的豔麗身段,見她往這邊來,反正逢著獄卒不管事情,兩邊關押的潑皮少不得粗言穢語調戲一遭。
尤三姐充耳不聞,提著飯盒到了賈璉牢房前落下。
周邊的瑣碎聲音漸漸消了。
賈璉起身上前來,一時間手足無措,說話也從未有過的支吾著,不能爽利。
“三……三姐兒還肯來看我?”
殺了賈珍,他是暢快了,卻是害了尤氏,也對不住尤三姐,因而叫人會麵如此難堪。
尤三姐看著這樣的賈璉,正要說話,一邊眼睛便滾下淚來,連忙側顏拂拭去了,才是勉強來笑道:“本來我沒有這個來哭的意思,因要是為了什麼賈珍哭這遭,就太不值得,若是為了璉二爺你,又沒了意思。常言道旁觀者清,這幾天還聽說榮府大老爺賈赦是被寧府賈珍氣死的,就叫人明白一切事,璉二爺就是這樣的人,怎麼會肯聽我哭著說為你後悔的事?”
賈璉不及回話,尤三姐便再說道:“我必然是比彆人看璉二爺都要清楚些!你和寧榮兩府的人都不同的,從來是如此。”
賈璉聽得卻是不禁搖頭:“你要是肯怪我,才叫人好受些,這些算什麼?”
若說全是因為大老爺賈赦死了,才去寧府找人報仇,那倒也說不上是對,畢竟氣死大老爺的事他多半也有份。
隻不過近來身邊諸事,實在是叫人憋屈得心肝都快裂了。臨頭了還要顧及兩府親戚、敬老爺恩情、尤氏可憐這些,未免就真叫那牛鼻子一清說對了,要生受這紅塵沉淪、困頓之苦。
所以賈珍殺了倒是乾淨。
眼下也乾淨。
叫他顱中做劍匣,當真乾淨!
的確沒什麼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