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真觀待了兩日。
賈智深經了湘雲的祈福法會,也看遍了山上景色。
這一日,終於記起玄真觀裡年事來。
玄真觀本是賈敬的修養之地,早年間他到過此處,在山中得了‘智深’之名。
一念至此,賈智深隻帶著兩名小廝隨行,照著後山曲徑下來。
自從他得了‘智深’之名回轉都中後,不久就步入仕途,再沒有鬆閒的日子。
到如今,已經是二十載光陰。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這日重回故地,賈智深靜聽瑤溪瀝瀝,沿山路溯行。
沿途四下裡張望,已不見當年迷霧興起。
不多時,賈智深下來山中,順著記憶追索一陣。
再眺望時,那茅草屋赫然出現眼前。
黃土糊牆,斑駁處延伸青苔。茅草做頂,零落地寄居鳥雀。
茅草屋破爛,早無人跡。
“這倒是好了,今個再沒人攔門不讓進。”
賈智深對眼前景象有所預料,近來屋前,即推門而入。
屋頂茅草風雨也打,蟲兒也咬,早遮不住室內。正午日光從空隙處灑下,好似光柱扡插到地上。
賈智深環顧四周,隻見屋內簡陋,徒有四壁。
裡頭並無床榻等用具,隻有一個破缸,接走雨露泥水沉積。
因人闖入,缸內傳來蛙鳴一聲,屋主受驚,順著殘破處跳走了。
賈智深聽得動靜笑了笑,再抬頭看去,隻見從門口鑽進來的日光,正照射在裡頭的牆壁上,顯露出字跡。
字跡由木炭所寫,掛在牆壁上,個個鬥大。
賈智深近前來看。
邊上先有幾個大字開頭,曰:‘好了歌解注’
賈智深如何不知道那首神仙歌,忙再去看後頭一排排的文字。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滿牆炭字之末,又有後添置的一行小字,曰:‘留待有緣人’
賈智深之夙慧本就非常人能比擬,此時一字一字念過,到了末尾那幾個字,早知曉是甄士隱留給自個的話。
“過了三劫來此,要我棄紅塵?”
賈智深再看了眼那滿牆的注解,念叨一句,便是尋將出來。
他方一出門,隻聽得一聲巨響,身後茅草屋轟然倒塌。
再回頭過來時,那處隻剩得蛙鳴在殘垣中響起。
賈智深拍了拍身上塵土,忙轉身上山去。
身後茅屋殘垣中蛙聲停了,無聲無息。
行至半路,幾個玄真觀弟子下山來,迎麵撞見賈智深,忙是到路旁稽首見禮。
“國公爺有禮了。”
“到哪裡去?”
賈智深止步詢問。
一名道士恭聲回道:“師傅方才過來,尋我等把後山的草屋打掃一番,莫再荒廢,留著給守山人住下。”
山下塌得可謂穩穩當當,哪裡還用打掃。
賈智深心中思緒雜亂,未提及這事,隻另外問道:“你們是出家人,道左遇見了,也是個等來的有緣人,正有話要問你等。”
眾道士豈有不應聲的,忙道:“國公爺請說。”
賈智深道:“俺早年得人送來謁言,道是‘非悲非苦,常托一物’,這八個字何解?”
眾道人麵麵相覷一陣,便有其中一人笑答道:“道家有‘假托一物,屍解成仙’的說話,應當就應在此,可見國公爺道行功夫之深,得神仙點化。”
賈智深聽得心頭劇震,從此心中恍然明悟,難怪甄士隱要特意留字。
‘世人假托一物,得以屍解成仙。若本非此世之人,豈不是正應在‘常托一物’之上?’
“甄言一物,賈托一物。”
‘假托一物,實為真托一物。”
“真托一物至賈門,才成了自個。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
了悟至此,賈智深不禁苦笑呢喃:“緣非此世之人,托生此世之中,才格格不入,平白招惹了這許多。”
既是了悟那八個字,卻還是看不開,便有這番苦笑。
邊上眾道人至此不敢答聲了,隻垂手站在路旁。
就在此時,山上又有一人飛奔下來,口內高呼:“國公爺——”
來者是管事彩明,一路高聲下來山腰,麵上悲切,哭道:“府裡史大姑姑發了急病,已經去了。”
賈智深聽得鼻間一酸,忙問道:“這幾日不是見好了些,怎麼出了這等事?”
彩明哭道:“夜裡史大姑姑要見國公爺,下床尋出門受了風邪,好不容易被人扶回屋裡,當夜就高燒不退,到了今早,已經撒手人寰……”
“怎麼不早早來報!”
賈智深一怒將彩明提起,眼中血絲彌漫。
彩明隻顧哭,哪裡答得上話來。
心情激蕩之下,賈智深天性幾乎騰空而去,好半響,才是放下彩明,麵上哀意具乎其前。
這原是他的過錯。
硬要強留史湘雲在家,將好好的豁達爛漫天性消磨殆儘,又換來這般後果。
若是當年放湘雲南下,或許還不至於此?
我究竟是為的什麼去做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