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鎮撫司是錦衣衛內有名的酒囊飯袋彙聚地。
容貌清麗秀雅的小郎君進去前是異常緊張的,可當她真正站在南鎮撫司的地盤上,卻發現彆人連一個正眼都沒給她。
院前大堂那道隔扇門前,正趴著一校尉,似在探聽大堂裡麵的情況,突然,他麵色大變,“快快快……快跑!楊鎮撫又跟胡離壓人了!”
“又來了,就沒贏過,怎麼又賭!”一堆穿著錦衣衛校服之人聚在院子裡,一臉的擔憂受怕。
天子腳下,皇家部門,誰有如此膽量敢在這裡賭博?
蘇水湄伸手整理了一下衣冠容貌,確定沒有紕漏,這才鼓起勇氣與人搭話,“那個,裡頭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知道?”被蘇水湄搭話之人麵露驚愕,畢竟這事全南鎮撫司都知道。然後一看到蘇水湄的容貌,明顯一愣。
蘇水湄道:“我是新來的。”
“哦,新來的啊。”那人回神,了然點頭,抬手指向大堂,“咱們鎮撫正在裡頭跟北鎮撫司那位副鎮撫賭錢呢。”
“賭錢?那你們跑什麼?”
“咱們鎮撫錢賭沒了就喜歡壓人!哎呀,我不跟你多說了,我先走了。”那人說完,立刻就要逃,卻不想前頭大堂的隔扇突然被人推開,走出一身穿錦衣衛官袍之人。
“狐狸出來了,又是他贏了!”眾人哀嚎一聲,逃得更快。
胡離外號狐狸,二十出頭年歲,生了一雙極漂亮的狐狸眼,雖是個男人,但身形瘦削,一身子風流痞氣。
看著不像是北鎮撫司的副鎮撫,倒像是個市井流氓。可你若真說他是市井流氓,他這容貌又不差。
胡離腰間挎一柄劍,那劍用白布纏繞包裹,瞧著有些怪異。他看著四散逃跑的人,漂亮的狐狸眼一挑,“都彆跑了,不然待會兒我就按著名冊,一個一個輪著給你們拎北鎮撫司去。”
此話一出,原本還逃得起勁的人立刻停了下來。
胡離滿意點頭,揚著下顎道:“你們誰要毛遂自薦?”這話問的,就仿佛在問一群雞崽子,誰願意跟他回狐狸窩。
雞崽子們怕得要命。
“你去。”
“你去!”
個個你推我擠。
“我可不去,我上次被打斷的肋骨還沒好呢。”
“我也不去,我家大娘子還等著我回家用飯呢。”
“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伺候我老娘了……”
“你老娘都死了多久了!你跳進墳裡去伺候她啊?”
“我就是進墳都不去北鎮撫司!!!”
蘇水湄:……這北鎮撫司到底是如何一個龍潭虎穴啊。
突然,“砰”的一聲,南鎮撫司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
“那死狐狸呢?”來人生了一雙虎目,透著一股雄厚的憨勁。身形高壯挺拔,猶如一座小山,說話時帶一股古怪的鄉音,嗓音如洪鐘,震得蘇水湄一陣耳鳴。
鄭敢心雙眸一掃,往院子裡一望,便看到了那大咧咧站在大堂隔扇前的胡離。
“死狐狸!你正事不做,又給俺窩在這酒囊飯袋堆裡賭錢!”
“這是誰啊?”蘇水湄低聲詢問。
“這位也是北鎮撫司的副鎮撫,陸不言的右臂,鄭敢心。”
陸不言身邊的左膀右臂都是他從良民裡麵提拔起來的,皆是有真材實料之人,怪不得南鎮撫司的人唬得不行。
“哎呀,這不是賭完了嘛。”胡離慢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體,那雙狐狸眼在院子裡略過,嘴角高高挑起,“既然沒有毛遂自薦的,那我就隨意挑了?今天挑哪一個呢?”
鄭敢心哼一聲,“這群酒囊飯袋有什麼好挑的?你要吧,反正我不要。”
胡離的好心情一點都不受影響,他慢吞吞地挑選著。
蘇水湄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陸不言從北鎮撫司發家,現在雖已是錦衣衛指揮使,但北鎮撫司依舊是他在錦衣衛的心腹之地,尋常之人皆進不得。
可如果她待在南鎮撫司的話,是無法接觸到陸不言,並去尋找關於弟弟的線索的。
今日第一天就有了這種好機會,她不能錯過。就算那北鎮撫司是什麼虎狼之地,她也必須要去。
因此,在眾人都低垂著腦袋,滿頭都寫著“彆選我,彆選我”的場麵裡,一位皮相清秀的小郎君舉起了白細纖弱的胳膊,站了出來,聲音輕軟道:“我去。”
周圍頓時一片寂靜,蘇水湄成為了人群中的焦點。
在如此多關心的眼神下,蘇水湄品出了幾個意思,諸如“瘋子”、“傻瓜”、“有病”之類的。
頂著這些眼神的蘇水湄站在那裡,壓力山大。
胡離一挑眉,勾唇,上下打量一番,挑剔道:“你這麼根小麻杆,能挨得了幾拳?不行。”
蘇水湄被乾淨利落的拒絕了。
小娘子咬唇,正欲說話,那邊突然傳來一道插嘴聲,“瞧瞧這細皮嫩肉的,我喜歡。”
蘇水湄正呆站在那裡,突然感覺自己身邊一暗。
小山似得男人龐大的身影朝她壓過來,然後突然將粗實的胳膊往她細瘦的肩膀上一壓,一改方才的暴躁模樣,“哎,狐狸,這真不錯。瞧瞧這小模樣,長得跟小玉童似得。”
濃厚的男性氣息迎麵撲來,蘇水湄從未與男人如此親密的搭肩勾背過。她下意識往旁邊一躲,避開了鄭敢心。
鄭敢心沒有防備,被人逃脫,摟了個空氣,攬了個寂寞。他一轉頭,看著縮頭縮腦站在一旁的蘇水湄,有些不悅地皺眉。隨後瞧見小玉童薄薄的臉皮上沁出的緋紅,又瞬時釋然。
嗨,原來是害羞了啊。
鄭敢心調笑道:“躲什麼,跟個小娘麼似得。”
聽到此話,蘇水湄敏感地僵在原地,下意識站直了身體。
胡離挑眉問鄭敢心,“你剛才不是不要嗎?”
鄭敢心梗著粗脖子,“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俺看中了,俺就要他。”活像個耍橫的小屁孩,而胡離就是那帶著不省心小屁孩的家長。
胡離一邊思索著,一邊單手摸了摸下顎,然後突然朝蘇水湄走過去。
胡離的身形雖沒有鄭敢心那麼強壯,但氣勢卻一點不輸。明明是一雙漂亮的狐狸眼,看過來時卻透著一股毒蛇的陰鷙,很冷。
蘇水湄就像殘喘在最底層的獵物,對危險的感知異常敏銳。她下意識繃緊了身體,努力抑製住自己往後退的動作,與胡離對視。
胡離走到蘇水湄麵前,漫不經心地抬手,掀開了蘇水湄頭上的氈帽,露出那張被鄭敢心誇讚成小玉童的臉。
“果然是秀色可餐啊。”胡離突然笑了,點頭道:“是不錯。”
小娘子繃著臉,後退一步,將氈帽重新戴上,那雙水霧黑眸朝胡離輕瞥一眼,心中惴惴,覺得這個男人雖看著流裡流氣的,但那雙眸子卻異常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跟她身旁五大三粗的鄭憨憨完全不是一個級彆的。
“嘿,老狐狸,你可彆跟我搶。”鄭敢心朝蘇水湄一擠眼,“小玉童,你跟我去北鎮撫司,晚上咱倆抱著一塊睡啊。”
抱著一塊睡……蘇水湄瞬時瞪大了眼,滿臉惶惶然。
阿娘,她是不是做錯了?
可現在的蘇水湄已經沒有退路了,她被鄭敢心和胡離一左一右夾著,從南鎮撫司內被歡送出來。
這些素未謀麵的南鎮撫司錦衣衛們甚至還十分友好且一副感激涕零表情的給她塞了很多東西。
諸如跌打損傷丸、壽衣之類的東西。
蘇水湄:……為什麼會有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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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鎮撫司比南鎮撫司大一些,裡麵乾淨利落極了,甚至乾淨到不像是有人住著,到處透著一股寒酸的蕭瑟氣。
“來來來,進來吧,彆怕,俺們北鎮撫司又不是什麼狼窩。”鄭敢心招呼著蘇水湄進去,像隻狼外婆。
小娘子猶豫著跨入,一路過去,看到一群又一群麵無表情的男人。
北鎮撫司果然跟南鎮撫司完全不一樣。南鎮撫司到處都流淌著紙醉金迷之色,而隻隔著一座牆的北鎮撫司,就連空氣中都充斥著血腥肅穆。
他們的眼,暗鷹一般,藏匿於暗處,帶著一股窺探之意。
蘇水湄忍不住緊張起來。
鄭敢心熱情介紹,“整個錦衣衛啊,也就咱們北鎮撫司是塊鐵血男兒漢子地,你可算是來對了!”
蘇水湄:……可惜她是個女的。
“對了,那是咱們老大住的地。”鄭敢心指向一間房門緊閉的正屋。
蘇水湄抬頭,看了一眼那間所謂陸不言的房間,暗暗記下。
“知道我們老大吧?錦衣衛指揮使陸不言,聖人的奶哥哥,英勇無雙,天上人間,無人能敵!”
蘇水湄確定了,這位北鎮撫司副鎮撫鄭敢心,是一名陸不言吹。
“來,今天晚上你跟我睡。”鄭敢心領著蘇水湄參觀了一下北鎮撫司,便將人往自己的屋子領。
“不,我……”蘇水湄一個機靈,下意識後退,“我要回去收拾東西。”
“哎呀,這麼晚了,馬上都夜禁了,明日再說。”
“那我爹娘會擔憂,我要回去說一聲。”
“說好要一道睡的。”鄭敢心瞪著眼,不高興了。
蘇水湄有些害怕,但還是道:“……沒說好。”明明都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不過她可能也隻有今日一夜能摸到陸不言的屋子裡頭去一探究竟了。
蘇水湄猜測,如果聖人真讓陸不言調查長公主一事,那屋內或許能找到什麼線索。
想到這裡,小娘子很是糾結。這到底是留還是不留呢?
蘇水湄麵團似得的臉皺巴起來,烏黑雙眸盈潤瀲灩,鴉羽色的睫毛垂下,遮住眸中思緒。
最終,弟弟的安危戰勝了自己的羞恥心,蘇水湄決定留下來。
蘇水湄抬頭,麵對鄭敢心的虎目,緊張地點了頭。
鄭敢心這才喜笑顏開,“這就對啦,大家都是男人,怕什麼。”
站在一旁的胡離一直沒說話,直到這時才插話道:“他睡著了可要踹人,上次南鎮撫司的那個誰就被他踹斷了三根肋骨呢,哈哈哈……”
“去去去,胡說什麼,那是他自己睡懵了摔得!關老子什麼事。”
蘇水湄下意識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肋骨,也不知道她挨得住幾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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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水湄沒想到,堂堂北鎮撫司副鎮撫,睡得居然是大通鋪。而鄭敢心所謂的一起睡,就是在大通鋪上跟他挨著睡。
大通鋪上睡五六人,蘇水湄看著那些滾作一團的男人,心中發怵,兩眼發直,呼吸之際還能聞到一股……臭腳丫子的味道。
好臭啊……
“來,快上來啊!”鄭敢心扭著大粗膀子,熱情邀請。
蘇水湄立刻捂住口鼻。
幸好是冬日,不然蘇水湄就會看到一群沒穿衣裳的男人了。
“我,我還不困。”蘇水湄背過身,手足無措,麵頰暈紅,是被熏得,“那個,我去一趟茅廁。”話罷,蘇水湄不等鄭敢心反應,立刻奔出了屋子。
外頭寒風刺骨,蘇水湄凍得一個哆嗦,一下就將滿腦子臭腳丫味驅散了,整個呼吸都順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