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蘇水湄回頭看她。
何穗意道:“我有些……”她有些難堪。
趙家大郎的和離書還在她身上熱著,她現在又灰溜溜地滾回來。再加上這開門之人一聲“大娘子”,實在是叫的何穗意無地自容。
“大伯,方才可有一個大胡須過來?”蘇水湄詢問看門人。
大伯想了想,道:“小郎君說的是王朗吧?剛剛進去。”
何穗意聽到這話,立刻往院內跑。
蘇水湄追在她身後,追出一段路,看到王朗被一群人圍在中間,包圍圈外,趙家大郎正站在那裡。
王朗一襲黑衣,身形狼狽,手裡的柴刀應該是被磨過了,噌亮,刀尖散發出尖銳的銀白。
趙家大郎一襲青衫,外罩大氅,姿貌俊逸,他神色溫和地站在一旁,聲音平穩道:“王朗,我是不會讓你在我趙家殺人的。”
相比起趙家大郎如春風般的溫和,王朗的臉隱在胡須之中,渾身皆是暴戾之氣。
這是何穗意第一次看到王朗這個模樣。
王朗在麵對何穗意時,總是收斂著自己身上的江湖匪氣。他是真心喜歡何穗意的,她天真、善良、勇敢,雖桎梏於深宅之中,可她為了他,勇敢又堅韌地踏出了第一步。
王朗想過,他要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可後來他才發現,她要的他根本就給不起。
她看的一盒胭脂就要十兩銀子,她身上戴的一個鐲子就能買下一座院子,就連她身上的衣裳都能換來屋內的一切用具。他們的差距太大了,大到讓王朗夜不能寐。
王朗從朋友那裡聽說,有一個人頭,價值萬兩,可惜非常棘手。可如果成了,那可是萬兩黃金。
他能給她買宅子,買鐲子,買胭脂,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她想要的,他都可以給她。
“王朗,你如果要錢,我可以給你。”趙家大郎苦心規勸。
王朗卻一下攥緊手中的柴刀,突然發力,那刀竟是朝著趙家大郎去了。
周圍之人立刻上前,蘇水湄剛剛取出繡花針,身後的何穗意將她推開,擋到了趙家大郎麵前。
王朗看到何穗意,雙眸震顫,勉強停住攻勢。
刀尖堪堪穩住,何穗意雙眸赤紅,她盯著麵前的王朗,聲音嘶啞道:“你在乾什麼?”
王朗握著柴刀,渾身顫抖,“意兒,讓開。我很快會出人頭地的,我馬上就能風風光光的娶你。”
何穗意盯著麵前的王朗,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她笑了,眼淚從麵頰滑落,神色卻異常平靜。那一瞬間,蘇水湄覺得何穗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何穗意抬頭,直視王朗,她深吸一口氣,給了男人最後一個機會,“我為你放棄了家族,背棄了父母,你能為我放棄你的江湖嗎?”
王朗攥著刀,沒有回答。
何穗意笑了,眼淚流得更凶,“不能嗎?”
王朗在江湖中如魚得水,可出了江湖,他什麼都不是。對比起趙家大郎,不,根本就不能比,他連他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
何穗意垂眸,取下腰間的刀,遞還給王朗,“這是你的刀,我還給你。從此以後,我們就當從未認識過。”
王朗瞬時瞪大眼,他呲目欲裂地瞪向趙家大郎,“是不是因為他?你最終還是選擇了他對不對?就是因為他比我有錢,他能給你買十兩一盒的胭脂!”
麵對王朗的歇斯底裡,何穗意的神色格外平靜,就好像站在這裡的不是她一樣。
何穗意聲音乾澀,她的腦子是混亂的,卻又無比清晰,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笑話,而現在,這個笑話攤開在眾人麵前,讓她比自己赤身果體還要羞恥。
她道:“彆說了,王朗。”
王朗還在繼續,他甚至舉起了手裡的刀,不顧擋在趙家大郎麵前的何穗意,執意要殺人。
王朗是個江湖人,殺人是家常便飯。
他並不忌諱。
可是何穗意不一樣,她連死人都沒見過。
從前的王朗有多好,現在的王朗就有多可怕。他瞪著一雙眼,脖頸處青筋迸出,整個人像瘋了似得無法遏製心底躁怒的野火。
何穗意嚇得後退一步,她靠到趙家大郎身上,身後的男人解下身上的大氅替她披在身上。
溫暖的溫度,柔和的動作,帶著一點熏香之味,胳膊順著脖頸繞過去,修長白皙的指尖係上大氅緞帶,並細心撫平褶皺,還撫平了何穗意心中的驚懼。
而當那柄柴刀砍來之時,趙家大郎攬著何穗意往旁邊一躲,那柴刀徑直砍上趙家大郎的肩膀。
殷紅的血從青竹色的襖袍中沁出,趙家大郎身形一晃,何穗意趕緊伸手扶住他。
趙家護衛已然上前,與王朗纏鬥起來。
王朗雖是江湖人,但趙家護衛也並非軟腳蝦,且還有很多人本也是江湖人,後被趙家大郎招安進來當了趙家護衛,武藝自然不俗。
王朗武藝不低,可雙拳難敵四手,不過片刻,他便被製服。
趙家大郎捂著肩上的傷口,走到被壓製在地上的王朗麵前,聲音有些虛弱,他道:“王朗,我待你不薄。”
王朗麵有羞愧,他低下頭,咬緊唇,不說話。
趙家大郎長長歎息一聲,“我給過你機會的。”頓了頓,他抬手揮開那些壓製著王朗的趙家護衛,與王朗道:“你走吧。”
站在一旁的何穗意止住了自己欲上前的腳步。
她雖已對王朗心死,可卻不願他死在自己麵前。她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為王朗求情,可她沒想到,趙家大郎竟就這樣放過了王朗。
王朗踉蹌著起身,他先是盯著趙家大郎看了一會兒,然後才神色怔怔地轉頭,站在那裡盯著何穗意看。
何穗意紅著眼偏頭不看他,雙眸已經紅腫的幾乎睜不開。
王朗握緊雙拳,他聲音嘶啞道:“我走了。”
何穗意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
她身上披著趙家大郎的大氅,雖一身粗布麻衣,但姿容惑人,在冷陽之下仿若仙女下凡。
仙女,從來就不是屬於他這種汙泥之人的。
王朗自嘲一笑,轉身離開。
這是一場夢。
於何穗意,於王朗而言,隻是一場美好又現實的夢。
有緣無分,鴻溝之距。
“趙哥哥!”蘇水湄急喊一聲,朝突然倒下的趙家大郎奔過去。
何穗意也被趙家大郎突然的暈倒嚇了一跳,她蹲在他身邊,看到趙家大郎被鮮血染紅的肩膀,眼淚又不爭氣地滾了出來。
“都是因為我……”
蘇水湄上前替趙家大郎止血,然後又讓人去喚府內醫士過來。
她朝何穗意遞過去一塊帕子,勸道:“這不是你的錯。”
.
幸好,趙家大郎的傷隻是皮外傷。
隻不過他體弱,難免要比常人多費些心思。
暫時安頓好趙家大郎,蘇水湄立刻去尋陸不言。
外頭動靜那麼大,這裡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
薑娘正蹲在院子門口喂貓。
小奶貓兒與薑娘很是親近,一直不停地蹭著她的腿,惹得薑娘直笑。
“薑姐姐。”蘇水湄喚了她一聲。
薑娘抬頭,看到她,笑道:“是小郎君呀。”
薑娘如今二十出頭,看到蘇水湄這樣水嫩的小郎君,全當弟弟看待,再加上蘇水湄喚她一聲“薑姐姐”,便更覺親近。
“大家怎麼樣了?”蘇水湄出去的急,還不知道眾人情況如何。
薑娘道:“都挺好的,就是陸大人失血過多,近幾日怕是都下不了床了。”
是啊,陸不言流了那麼多血,要不是身體底子好,現在怕是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亡了。
“我燉了紅棗桂圓湯,十分補血,隻是男女有彆,我不好過去,小郎君替我帶過去吧。”薑娘起身,將屋內那盅還溫著的紅棗桂圓湯遞給蘇水湄。
蘇水湄抬手接過,看薑娘一眼,然後調皮眨眼道:“我與薑姐姐也是男女有彆。”
薑娘嗤笑一聲,“你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子,我哪裡看得上你。”說完,薑娘一愣,像是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這種話,她立刻偏頭,正經了神色,然後抱起地上的小奶貓兒就去了。
蘇水湄在原處站了一會兒,轉身端著紅棗桂圓湯去陸不言的屋子。
屋內,男人正躺在床上,身邊坐著胡離。
“這是薑姐姐給大人燉的紅棗桂圓湯。”蘇水湄把瓷盅放到桌上,“大人現在就要喝嗎?”
陸不言身著素白中衣,黑發披散,那細膩柔軟的青絲微翹,中和了臉上的鋒利之色,男人眉梢輕抬,肌膚蒼白,如此躺在那處,竟顯出幾分嬌弱憐惜之意。
蘇水湄立刻扭頭,想著這可是一條瘋狗,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端過來吧。”陸不言嘶啞著嗓子開口。
蘇水湄端著瓷盅過去,替陸不言舀出來一碗後放到一旁的小幾之上,然後一偏頭,看到胡離被繩索磨破的腕子,立時蹙眉,“胡副使,你的手腕受傷了?我替你包紮一下吧。”
“多謝。”胡離的手腕是在昨日掙脫繩索時被擦傷的。紅腫青紫,還在流膿滲血,拖了一日沒有處理,現在又嚴重了幾分。
蘇水湄拿了藥箱過去,替胡離包紮傷口。
兩人坐在不遠處的實木圓凳上,胡離挺直背脊,一垂眸便能看到蘇水湄低頭時露出的那截纖細脖頸。
身形也弱,胳膊也細,手也嫩。
這樣的一個小郎君居然真的會是男人嗎?胡離又想起那日的事,小郎君被他壓在身下,身形慌亂,眼神無措,胸前平坦到一覽無餘。
其實,或許,隻是還沒長開?
胡離的眼神又開始飄忽,他開口道:“小江兒,你今年幾歲了?”
蘇水湄不疑有他,“十五。”
“十五啊……”若是女子,也及笄了,不小了,再怎麼說也不會那麼平吧?那日是晚上,其實說不定他看錯了也不一定。是的,他隻是看了一眼,又沒上手摸。
這平不平的,還是要摸一下才準。
“胡副使,疼嗎?”蘇水湄要給胡離上藥了,胡離正在神遊,“不疼……啊!”話未完,小郎君手一抖,半瓶藥粉就被她撒了上去。
胡離疼得麵色扭曲,“這是什麼藥啊?”
“清血化瘀的。”蘇水湄聞了聞瓷瓶,“都是好藥材呢。”
胡離覺得自己有點消受不起,實在是太他媽的疼了。
蘇水湄替胡離綁好繃帶,然後突然發覺這位胡副使其實……長得也挺細皮嫩肉的?一個錦衣衛,居然還能瞧著細皮嫩肉,真是不簡單啊。
“碗太重了,拿不動。”突然,兩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蘇水湄一轉頭,就看到陸不言躺在床上,瞪著一雙眼。
盯,用力盯,非常用力盯。
蘇水湄:……她臉上有花嗎?
“老大,我喂你吃啊。”胡離自告奮勇。
陸不言麵無表情的拒絕,“不用你。”
“哎,老大,咱們都這麼多年了,你跟我客氣什麼。”
這麼多年?老夫老妻?
蘇水湄看著胡離往陸不言床邊一坐,陸不言嫌棄地盯著自己被胡離的屁股沾染的被褥,伸手使勁抽被子。
陸不言氣力不足,沒有把胡離抖開。
胡離端起那碗,感歎道:“這碗確實是有些重。”說完,他一把抬起陸不言的下顎,徑直就往他嘴裡灌。
陸不言:!!!
蘇水湄:……這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