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陸不言即使是睡著了都保持著一份濃厚的警惕心,他嘴裡彌散著苦澀的藥味,呼吸間沒了那股子熟悉的味道,讓他暴躁之心又騰升而起。
受了這麼重的傷,又發了熱,普通人怕是早就一命嗚呼,可這個男人卻還醒了。
他睜眼,率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然後是被壓製著的呼吸。
有人要悶死他!
陸不言狠狠咬唇,唇上傳來的鈍痛感讓他瞬時清醒。
男人艱難地伸手,扯開臉上的被褥,突如其來的光亮射入眼簾,讓他下意識閉了閉眼,然後又睜開。
雙眸滿是疲憊和血絲的陸不言滿臉戾氣的轉頭,想跟那個要悶死他的人同歸於儘,卻不想看到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麵。
簡陋的屋子,白玉一般的美人,半褪衣衫,青絲如瀑,手持素帕,正在擦洗身子。
男人呼吸一滯,喉頭一湧,血腥氣掩蓋了口中的藥味,然後又硬生生咽回去。
美人背對著他,香肩瘦削,腰背纖弱。陸不言看不到她的臉,卻覺得無比熟悉,並且完全移不開眼。
那水是冷的,蘇水湄雖隻是擦洗,但還是被凍得不行,她趕緊換上老人家拿來的衣裳。
穿戴好,蘇水湄立刻轉身去看陸不言。
男人臉上的被褥尚在,跟剛才沒什麼區彆。
蘇水湄鬆下一口氣,全然不知被褥之下男人那張震驚錯愕,滿麵朝霞的臉。
陸不言腦袋嗡嗡,方才小娘子轉頭之際,他瞧見了她的側臉,並且在她完全轉過來之前,眼疾手快的將被褥重新蓋回了臉上。
他急速喘息著,像被人從萬丈懸崖之上摔下,然後掛在了一棵歪脖子樹上,僥幸獲得一命一般。
他看錯了嗎?還是他燒糊塗了
陸不言聽到身邊又傳來OO@@的動作,他立刻閉上眼,眼前的被褥被人掀開,小娘子湊過來,用沾濕的帕子替他擦拭嘴唇,擦到一半,突然一頓,嘟囔一句,“拿錯了,剛剛擦了身子……”
“噗……”剛才那口硬生生咽下去的血終於被吐了出來,陸不言猛烈的咳嗽,慘白的唇被鮮血染紅,睜開那雙漆黑眼眸看到麵前的小郎君時,眼底蘊藏著古怪之色。
蘇水湄被突然吐血的陸不言嚇了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一邊焦急道:“我去叫人。”
陸不言伸手,一把扣住蘇水湄的腕子,“不用,淤血罷了,吐出來反而好。”
“那,那好吧。”蘇水湄並不是真正的醫者,隻是跟蘇萬戈學了一點皮毛,既然陸不言說是淤血,那就是淤血吧。
男人圈著小娘子的手腕,指骨指尖滿是滑膩。
他下意識一驚,鬆開,然後定定地盯著自己的手看。
“怎麼了,老大?”蘇水湄輕聲詢問。
陸不言受驚似得收回手,“沒事。”他又聞到了那股味道,覺得好香,香到令人神誌不清,神魂顛倒。
蘇水湄道:“老大,要喝水嗎?”
“唔。”陸不言覺得自己連神智都飄飄然起來。
蘇水湄去替陸不言端水來,並叮囑道:“慢點喝。”
小娘子的聲音又軟又細,陸不言聽在耳中,就像是曼妙仙音。
他抬手,接過那茶時,手掌包住了蘇水湄的手。
小娘子頓了頓,卻沒抽開,她知道,碗重,她家大人拿不動。
“老大,怎麼不喝?”蘇水湄見陸不言盯著茶碗不動,便奇怪地催促。
陸不言的指腹不著痕跡地摩挲著小娘子的手背,聽到她的問話,突兀一勾唇,“原來這就是男人的手啊。”
奇奇怪怪的話。
蘇水湄心中一驚,她一臉驚疑不定地看一眼陸不言,卻見男人垂著眉眼,看不清臉上表情。
“有點粗糙。”陸不言又道。
蘇水湄鬆下一口氣,使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男人的手嘛,當然粗糙一點。”
“是嘛。”陸不言展顏一笑,那張蒼白卻妖異的臉就那麼毫無準備地闖入蘇水湄眼簾,讓她一陣心驚。
雖然早就知道陸不言生得好看,但他難得笑,沒想到笑起來的時候……這麼好看。
“你們是什麼人啊?”外頭突然傳來老人家的聲音,蘇水湄麵色一變,壓低聲音道:“我出去看看。”
“等一下。”陸不言一把拽住她,力氣有點大,蘇水湄一個踉蹌,摔倒在男人身上,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陸不言的手落在她腰肢偏上處。
“唔……”男人悶哼一聲,蘇水湄立刻起身,焦急道:“是不是撞到傷口了?”
“沒事,你出去看看吧。”陸不言麵無表情道。
“……好。”蘇水湄猶豫著出去了。
見小娘子出門,陸不言立刻抬手,嘴角是不可抑製的笑。
“哈,哈哈哈……咳咳……”男人低頭,看著肋下的傷,皺眉,這傷口真是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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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老人家正在跟幾位不速之客說話。
為首之人是趙家大郎,後麵跟著胡離。
原本還躲在門後偷窺的蘇水湄一眼看到兩人,立刻眼前一亮。
她還以為是黑衣人追了上來,沒想到是居然是趙家大郎和胡離。
“趙哥哥,胡副使。”蘇水湄立刻迎出去。
胡離看到蘇水湄,趕緊走過來。
蘇水湄道:“你們是怎麼找來的?”
“多虧了趙家大郎,這才找到了你們。”胡離側身讓出身後的趙家大郎。
“原來是趙家郎君啊。”白發老頭顫巍巍的給趙家郎君行禮。
趙家大郎趕緊上前扶住老人家,“老人家不必多禮。”
“您認識趙哥哥?”蘇水湄奇怪道。
“趙家郎君可是我們蘇州城的大恩人呐。”老頭激動的手顫,“你們昨日裡身上蓋的那條被褥還是我前些日子去趙家的善心鋪子領回來的。”
趙家富甲一方,也不吝嗇錢財。
在蘇州城內開設了一家善心鋪,隻要你有困難,便可於內求助。小到一根柴火,大到百兩銀子,隻要符合要求,皆可求得。
那些對趙家大郎忠心耿耿的江湖人士大部分皆是從那處而來。
趙家大郎扶老人家回屋子裡坐了,又拿出銀子說是給老人家添置些冬日裡的床褥棉襖,炭盆柴火。然後轉頭看向蘇水湄,眉頭微皺道:“你們昨日裡蓋了一床被褥?”
蘇水湄麵色一紅,“就是,隻有一床,然後陸大人又發著熱,一直喊冷……”蘇水湄支支吾吾,難掩羞赧。
趙家大郎不讚同道:“你是女兒身,怎麼……”話說到一半,背著陸不言的胡離從屋內出來,趙家大郎立刻噤聲。
蘇水湄趕緊道:“我錯了,趙哥哥。”
趙家大郎歎息一聲,“算了,算了,我可管不了你。”說完,趙家大郎上前,幫著胡離去扶陸不言。
趙家大郎的脾氣是頂頂好的,居然難得有生氣的時候,蘇水湄有點慌,一路上都在偷瞄他。
趙家大郎偏頭,不跟蘇水湄的眼神接觸。
靠坐在馬車廂內的陸不言單手搭在膝蓋上,一雙黑眸在蘇水湄和趙家大郎之間來回轉動,然後不屑地哼出一個音,不過並沒有人注意。
小娘子摳著手,看到馬車廂內的茶案,趕緊狗腿的給趙家大郎倒了一碗,“趙家哥哥,吃茶。”
趙家大郎自然不會拂了蘇水湄的麵子,他伸手接了過來。一旁的胡離挑眉,“小江兒啊,怎麼隻有你的趙家哥哥有茶,我卻沒有呢?可憐我背著這玩意走了這許多的路啊,真是累得腰酸背痛……”
胡離指了指身邊的這玩意:陸不言。
“胡副使,吃茶。”蘇水湄趕緊給胡離倒了一碗茶,堵住他的嘴。
“都沒有手?”陸不言擰眉,明明是病號,麵色難看的要死,連繡春刀都拿不動了,還要耀武揚威。
蘇水湄趕緊道:“沒事,沒事,應該的,應該的。”
“沒讓你說話,咳咳咳……”陸不言一個眼刀過去,說話太急,又忍不住咳嗽。
蘇水湄立刻噤聲。
病了還這麼凶,活該!
.
馬車轆轆回了趙家,胡離背著陸不言回了屋。
趙家大郎攔住蘇水湄,將人帶到自己屋中。
“趙哥哥,有事嗎?”
“湄兒,趕緊回京師去吧,這裡不是你久待的地方。”趙家大郎麵色嚴肅。
“可是,我……”
“你不是來找江兒的嗎?現在江兒找到了,趕緊回去吧。”
蘇水湄察覺出不對,道:“趙家哥哥,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趙家大郎一頓,漸漸收斂臉上的焦灼之色,勉強露出笑道:“不是,隻是怕蘇家父母擔憂。”
“我都有寫信回去的。”蘇水湄趕忙道:“無礙的。”
“江兒都找到了,你還不回去,難道還有未做完的事嗎?”
未做完的事……蘇水湄一下就想到了平遙長公主說的話。
她說,蘇水江是來殺陸不言的。
一個蘇水江肯定是殺不了陸不言的,既然如此,那一定還有彆的人。如果她現在離開的話,陸不言要怎麼辦?
“有人,想殺陸大人。”蘇水湄猶豫著說出這句話。
趙家大郎一頓,然後道:“陸大人名聲在外,想殺他的人不計其數。他能活到今日,一定是有他的本事的,你若是在,說不定還隻會給他添亂。”
蘇水湄了解她的趙家哥哥,平日裡是絕對不會說出“隻會給他添亂”這種話的。
趙家大郎想讓蘇水湄快點離開蘇州的心思已經非常明顯,蘇水湄也感覺到了。
她認為這是趙家哥哥在擔心自己。
“湄兒,乖,聽話,嗯?”趙家大郎伸手,輕輕拍了拍蘇水湄的肩膀。
蘇水湄沉默半響,然後點頭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