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晌午,素雪未融,冷陽破雲初綻。
陸不言仰頭看天,想起那位小娘子,不自覺又皺起了眉。
趙家大郎的事,還是暫時先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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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水江一直沒有消息,蘇水湄有些擔心他出了什麼意外。
蘇水湄本來想找趙家哥哥問問這件事,卻被管家告知趙家大郎現在不在府內,去了衙門辦事。
“衙門?”蘇水湄疑惑道:“辦什麼事?”
“就是那婦人的事,說丈夫被抓了,讓我家郎君去周旋周旋。”
蘇水湄知道那婦人是西竹的妻子,趙家哥哥這事也管得太寬了點。蘇水湄難免為趙家大郎擔心,她問,“那趙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老奴不知道。”
“那趙哥哥一回來,您就來告訴我一聲,行嗎?”
“是,小公子放心。”
蘇水湄看著管家走遠,麵露愁容,剛剛轉身就撞到一個人。
小娘子捂著自己被撞疼的腦袋仰頭,看到了熟悉的臉。
“老大?”
“現在沒人。”男人低頭看她,黑眸微亮。
蘇水湄咽了咽口水,小小聲道:“言郎。”
男人不著痕跡地勾了唇,卻還是擺出一副平常模樣,努力把自己不斷上揚的嘴角往下壓,保持高冷端莊的姿態。
“吃飯了嗎?”陸不言牽住蘇水湄的手。
男人的手又大又燙,小娘子下意識縮了縮,被陸不言用力握住,強製帶著往前走。
“沒有。”小娘子掙脫不得,麵紅不已,邁著小碎步跟在陸不言身邊,小聲提醒,“會被人看到的。”
“哦。”陸不言麵無表情,“那就好了。”
“好什麼呀?”小娘子疑惑嬌嗔。
男人垂眸,語氣低啞,“這樣彆人就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蘇水湄的心臟猛地“咯噔”一下,杏腮更紅,結結巴巴道:“誰,誰是你的人啊……”
男人低低笑一聲,聲音很輕,“遲早是的。”
小娘子沒有聽到,隻專心走著路。
今日陽光不錯,陸不言與蘇水湄牽著手走在小道之上。
小娘子盯著兩邊假山石上的雪,想起今日起時瞧見的滿院冬雪未銷,忍不住道:“我今日起身時,看到一院子的雪,漂亮極了。”
陸不言不著痕跡地笑,“是嘛。”
“嗯。”小娘子高興地點頭,“也是我巧,那雪正好沒人踩過……”話說到這裡,蘇水湄突然一頓,她仰頭看向陸不言,“你今日晨間走時,沒踩嗎?”
“可能踩了,也可能沒踩。”男人也垂眸看她,纖長眼睫落下,滿目星辰溫柔,印入滿場白雪。
蘇水湄立刻就明白了。
她的心臟又開始“砰砰”亂跳。
那場雪,是他特地留給她看的。
“走吧,去用午膳。”陸不言繼續牽著她往前走,男人的視線遠遠往前,盯著不遠處的假山小林,如席飛雪,突然道:“你與趙家大郎是什麼關係?”
小娘子想了想道:“也沒什麼特殊的關係,就是……”小娘子欲言又止。
陸不言問,“不能說?”
蘇水湄不想騙他,隻得點頭,“不能說。”
“嗯。”既然不能說,那陸不言也就不問了。
蘇水湄看著男人的側臉,生怕他生氣,便輕輕喚他,“言郎。”聲音柔軟,帶著明顯的討好之意,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這兩個字千轉百回,令人心潮澎湃。
男人腳步一頓,渾身僵硬,直覺心頭湧起一股巨大的火焰,似乎要把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這是他的欲望之火。
陸不言霍然鬆開蘇水湄的手,繃著臉道:“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還沒辦。”說完,陸不言立刻跳上假山,消失無蹤。因為太急,所以還差點滑倒。
蘇水湄來不及阻止,看著男人匆匆忙忙消失的方向蹙眉,果然是生氣了嗎?
那邊,陸不言踉蹌著停住,然後一頭紮進雪堆裡,在雪地上印出一個大大的“大”字,半天沒有動。
好熱,好燙,想好……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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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竹自然不會信陸不言的話,可陸不言的話已經在她的心裡紮下了一根刺。她麵色陰沉地坐在床上,一直從晌午坐到晚上。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趙家大郎回來了。
西竹立刻下床,滿臉焦灼地抓住趙家大郎,“趙公子,我夫君如何了?”
趙家大郎伸手撥開西竹的手,麵露難色,歎息一聲,“十分難辦啊。”
聽到此話,西竹原本就難看的麵色瞬時慘白,她盯著趙家大郎看了一會兒,然後失魂落魄地走回床邊,彎腰,慢吞吞的從被褥裡抽出一把劍。
趙家大郎站在她身後,屋內沒有點燈,隻一點餘光從窗口泄入,一半隱入黑暗,一半照在趙家大郎臉上,顯得十分詭異。
“你要乾什麼?”趙家大郎問她。
西竹背對著他,慢條斯理撫摸過手上的劍,“劫獄。”
趙大郎搖頭,“你想的太簡單了。雖然你劍術高超,但衙門內捕快眾多,也不乏有武藝高超者。你這一去,不止會救不到人,還會丟了自己的命。”
“可那是我的丈夫!”西竹的情緒突然激動起身,她猛地轉頭看向趙家大郎,雙眸通紅。
“彆激動。”趙家大郎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
男人的臉徹底隱入暗色之中,仿佛吃人惡鬼一般,“你替我再殺一個人,我就救你的丈夫。一命換一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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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竹年歲不大,現在也才三十不到。她於劍術上天賦極高,少年成名,肆意江湖。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陷入了一場凶殺案中,被全國通緝,在蘇州城內被趙大郎所救。
自此,西竹成為了趙大郎的人。
趙大郎給了她新的身份,將她推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她殺的第一個人,是趙大郎讓她去殺的。
西竹是江湖兒女,恩情二字重於泰山,從她被趙大郎所救,為他殺第一個人開始,她的生命已經不再由她掌控。
雖然她淪為了趙大郎的刀,但她也獲得了“平靜”的生活。
“江湖第一劍客”這個稱號變成了一個傳說,能真正找到她的人所剩無幾。就算偶有人上門,在蘇州地界,趙家大郎也能立刻幫她處理乾淨。
西竹原本以為,她的一輩子就會這樣了。直到她遇到了她的丈夫,並且有了孩子。
西竹想獲得真正的平靜,她跟趙大郎提出了這個要求。
“我替你殺了那麼多人,應該夠還你的救命之恩了吧?”
趙家大郎單手持書卷,靠在窗邊,沒有抬頭,隻微微笑道:“是想走了嗎?”
西竹攥緊手裡還在滴血的劍,聲音冷硬道:“是。”
“好啊。”趙家大郎語氣溫和至極,他抬眸看向滿臉都是血的西竹,聲音輕緩道:“隻要你替我殺了最後一個人,我就放你走。”
最後一個人,隻要殺了,就能擁有自由。
西竹相信了。
反正她都殺了那麼多人了,再多一個也沒關係。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一個朝廷欽犯,本來就該死。
那個人很好殺,西竹將他殺死後,便以為自己回歸了真正的自由,卻不想,這個輪回仿佛永無止境。
西竹站在屋子裡,麵無表情地擦拭著自己手裡的劍。
她的劍白淨如雪,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聽雪。
可是這樣乾淨的劍,偏偏在她手上被沾滿了血腥。
“啪嗒”一聲,窗戶突然被人推開,狂風驟入,西竹下意識眯眼朝窗邊看去。陸不言搭著一隻腳,坐在窗邊,朝她看來,“怎麼樣,清楚了嗎?”
西竹拿著手裡的劍,抿唇,身上已經沒有剛才如此明顯的敵意了,她道:“進來說吧。”
陸不言抬腳步入屋內,身上濕漉漉的,單單隻是站在那裡,身下就已經沁出一灘水漬。
西竹皺眉,“你身上怎麼這麼濕?”
男人毫不客氣,“關你屁事。”
西竹:……
南方的雪是濕冷的,跟北方的完全不一樣。陸不言埋在裡麵僅僅一炷香的時辰,起來的時候身上全濕,而且被凍得硬邦邦的,在原地打了一套拳,又蹦Q了半日,才勉強恢複人樣。
西竹垂眸,突然道:“趙大郎讓我殺你。”
“哦。”陸不言似乎毫不意外。
“怎麼,你早猜到了?”西竹瞥他。
陸不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那個殺人賬目是怎麼回事?”
“臨走前,趙大郎給我的。說如果有錦衣衛找來,就把這個東西給他。”
“你看過嗎?”
“看過。”西竹沒有猶豫道:“雖然我遠在蘇州,但我一向知道楊庸楊宰相的赫赫大名。”說到這裡,西竹嗤笑一聲,“狗咬狗罷了。”
“所以你就做了。”
“是啊。”西竹坐下來,繼續擦劍。
陸不言站在一旁,問她,“他現在用你的丈夫威脅你,讓你做什麼?”
西竹垂眸,神態不變,“讓我殺你。”
“除了殺我呢?”
“沒有了。”
陸不言眯眼,似在沉思什麼。
那邊西竹繼續道:“他說,你是最鋒利的一把刀,隻有收繳了武器,才能擒王。”說到這裡,西竹一頓,“他除了想殺你,還想要殺誰?”
陸不言看她一眼,笑道:“你猜不出來?”
西竹緩慢搖頭,蹙著眉,像是在認真思索,半刻後,她猛地頓悟,雙眸圓睜,下意識從實木圓凳上站了起來。
“他難道是想……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