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水湄此話說得十分小心翼翼, 她生恐陸不言受不了這個打擊,卻沒想,男人竟還笑得出來。
“噓, 彆胡說。”男人翹著唇, 眉眼皆儘是笑意。他本就生得俊美,如此一來,更顯春暉皎月之色。
蘇水湄怔了怔,然後覺得男人不相信自己, 她急了,“我說的是真的, 我沒有騙你……”
“噓。”陸不言伸手, 用一根手指抵住小娘子的唇,然後又重複了一遍,“彆胡說。”
男人指尖微熱, 帶著手爐的燙意, 蘇水湄下意識便抿了唇。她想, 她明白陸不言的意思了。
小娘子斂眉, 神色鄭重道:“那你自己小心。”
“嗯。”陸不言微笑點頭, 道:“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蘇水湄麵色微紅, 絞著手指,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陸不言卻堅持道:“我想送你。”男人眸色溫柔, 黑瞳內浸著蘇水湄的臉,一眼望入了小娘子心底。
蘇水湄妥協了,她甚至想,這車輪能不能再滾得慢一些, 蘇府能不能再離得遠一點,她想跟陸不言再多待一會。
這樣想著, 蘇水湄便忍不住朝陸不言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人目不斜視,捂著手爐的手卻輕輕伸展,從大氅內露出,然後緩慢覆上了蘇水湄搭在一側的手。
小娘子手掌微冷,男人指腹滾燙,輕輕搭著她,慢慢往裡滑,摩挲著肌膚,略過滾動的血脈,漸漸十指相扣,指縫相合,也不管這種動作適不適合兄弟來做。
馬車廂內安靜極了,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馬車停在蘇府門前。
陸不言抽開手,攏入大氅內,搭到手爐上,然後閉上眼,輕輕吐出兩個字,“去吧。”
蘇水湄手掌熱度已消,她下意識蜷縮起了指尖,看一眼陸不言,心中頓生戀戀不舍之意。可男人臉上並無任何留戀,仿佛這隻是一次再平常不過的分彆,跟日出日落一般。
不過這確實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離彆,蘇水湄覺得自己可不能讓陸不言看扁了。故此,她立時便起身,撩開馬車簾子出了馬車,然後矜持著走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回看了一眼馬車。
馬車簾子輕動,小娘子才剛剛轉頭,便驚雀兒似得扭頭一轉,生恐男人發現,趕緊入了蘇府一側角門。
她回家了。
小娘子走後,馬車廂內瞬時變得空蕩起來。向來習慣了寂寞的陸不言難得蹙起了眉。
他掩在大氅內的手輕輕抓了抓,似是想抓住什麼東西,最終卻還是鬆開了,然後閉上眼,長長歎息一聲,道:“回吧。”
馬車轆轆而行,拐過街角,行至京師最繁華的清幽地段。
陸不言坐在馬車裡,注意到馬車停步下來,便緩慢睜開了眼。他撥開馬車簾子,看到碩大“陸宅”二字。
是啊,不應該回北鎮撫司了。隻是這陸宅,他有多久沒回來了?
“郎君回來了。”陸宅大門是關著的,從一側角門處有位年歲大概二十出頭的女人躬身迎出。她身穿紫色團領窄袖金帶紅裙,臉若銀盤,眸若燦星,身形豐滿,嫵媚翩然。
麵對如此美人,陸不言卻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他撥開馬車簾子,拉上大氅,抱著手爐,踩著馬凳下了馬車。
女子迎上來,雙眸明亮,“郎君,主母在裡麵等您。”
陸不言眸色一頓,終於正眼看向那女人,隻是神色依舊冷淡,問,“母親回來了?”
女子低眉淺笑,露出瑩白脖頸,道:“是。”
陸不言輕笑一聲,“倒是難得。”
女子神色一頓,上前一步,語氣柔軟幾分,“主母是很關心郎君的。”
陸不言扯了扯唇角,什麼話都沒說,徑直往角門處走去。身上新製的大氅被風吹得鼓起,獵獵而響,更顯身長如玉,俊美無儔。
那女子跟在他身後,看到陸不言身上披著的大氅,懷裡揣著的手爐,終於是沒忍住,上前一步,站到陸不言身後半個身側的位置道:“郎君,您的身體怎麼了?”
陸不言腳步不停,神色淡漠,“不太好。”
女子眉頭蹙起,“可是蘇州一行出了什麼事故?”
陸不言神色淡淡,並不欲多談,“無礙,”頓了頓,陸不言又問,“母親呢?還是在佛堂?”
“是。”女子點頭。
“嗯。”陸不言微微頷首。
兩人一道走到一房廊岔路口,女子往左去,陸不言往右去。一直關注著陸不言的女子瞬時愣住,轉頭凝視他,見男人確實一路往右去,便趕緊揚聲提醒道:“郎君,佛堂是往這邊走。”
陸不言背對著女子往自己的院子方向去,連頭都沒回,“哦,累了,回去歇息。”
女子:……
女子回到佛堂,站於房門口,裙裾下壓,行萬福禮。
佛堂內,女子身前不遠處站著一人,身穿白色襖裙,梳最普通的髻發,臉上也沒有脂粉痕跡,看模樣已有四十,可依舊擋不住那身瀲灩氣質。她眉目肅穆,神色淡漠,與陸不言像了七分。
周氏瑩潤的指尖滾著手中的佛珠,開口詢問道:“沒過來?”
女子垂眸,聲有猶豫,“……是。”頓了頓,她又道:“似乎身體不是很好……”話罷,女子抬眸看向周氏,一副惴惴不安之相,生恐自己多嘴惹惱了周氏。
“嗯。”卻不想,周氏反應冷淡,仿佛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似得,又閉著眼睛滾指尖的佛珠去了。
京師貴女,閒來無事,入了後宅深院,高牆圍成,便喜歡尋些東西來寄托安慰,亦或者表現自己的仁慈之心。
她們喜佛、參佛、拜佛,將自己的仁慈仁愛之心對佛表現的淋漓儘致,也將自己的寂寞寄托於此。
故此,彆說是京師,就連整個大明都掀起了一股佛潮。
周氏提裙,緩慢跪坐於蒲墊之上,整間佛堂又浸入剛開始的沉靜平和。
女子見狀,躬身退了出去,輕輕掩上門,也蓋住了那嫋嫋而來的上等佛香。
“紅香姐姐,這是今日的晨露,我們知道你喜歡用晨露淨麵,特地一大早就去收集了。”一側有兩個丫鬟疾步而來,一臉討好地笑,將手裡的白玉瓶遞給她。
紅香看一眼,神色淡漠,“有這個時間,還不如好好做事。”
兩個小丫鬟白了臉,紅香麵無表情地去了。
紅香是周氏身邊的貼身大宮女,而周氏則是當今皇帝的乳母。聖人生母早喪,也未立後,後宮諸多事宜皆由周氏掌管。聖人對周氏亦是十分尊重,當成自己的親生母親一般敬重愛戴。
故此,彆說是京師了,就是整個大明都知道這位周氏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乳母,但身份貴不可言。
紅香作為周氏身邊最貼身的大宮女,彆說是小丫鬟要巴結她,就連這後宮嬪妃,朝中大臣都要給她幾分薄麵。
紅香沿著房廊走,麵有焦色,眉帶愁容。其身後有一小丫鬟追上來,小小聲喚她,“紅香姐姐。”
紅香不耐道:“做什麼?”
小丫鬟一邊小跑著走,一邊行禮,待行至紅香身後,這才開口,“奴婢今日晨間出去買菜,發現郎君並非立時回來的,而是先去了一趟蘇府。”
“蘇府?”紅香腳步一頓,終於轉身看向那小丫鬟,然後蹙眉問,“什麼蘇府?”她可不記得京師內有什麼權貴大家是姓蘇的。
“不是什麼大人物,就連小人物都算不上,一個從六品的太醫院小小吏目罷了。”
一個從六品的太醫院吏目紅香自然不放在眼裡,不過她好奇的是陸不言為什麼會跟太醫院的吏目認識。
“知道做了什麼事情嗎?”紅香尋了一處美人靠坐上。
小丫鬟上前,略壓低聲音,“聽說是送一個校尉回去。”
“一個校尉?”紅香疑慮更甚,她問,“喚什麼名兒?”
“蘇水江。”
紅香沉思下來,突然麵色大變,她霍然起身,問,“那蘇水江是不是有個姐姐喚蘇水湄?”
“呃,這奴婢便不清楚……”
“就是了,就是她,”紅香打斷丫鬟的話,眸色瞬時陰沉下來,連那張豐豔的臉也變得有些許猙獰,“我聽平遙長公主提過此事,這個叫蘇水湄的是陸不言的未婚妻。”
“嗬,”紅香冷笑一聲,“區區一個吏目的女兒,居然敢自稱為郎君的未婚妻,真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了。”
小丫鬟雖麵有怵色,但還是上前道:“那紅香姐姐,我們要不要……”
“不必,”紅香臉上露出了然之色,“平遙長公主會收拾她的。”紅香的氣稍稍順了些,她輕撫過那小丫鬟的臉,稱讚道:“你很是不錯,日後知道了這種事也要記得來告訴我,我不會虧待你的。”
小丫鬟一臉興奮地點頭,“是。”
“你喚什麼名兒?”
“奴婢喚綠芽。”
京師之地,天子腳下,每一刻都發生著風起雲湧的大事。而近日裡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應該就要算是那新冒頭的東廠了。
其實東廠前幾年便有了,隻是錦衣衛鋒芒太甚,完全將其壓製。如今,東珠新任東廠督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東廠督主還有聖人在背後支持,燒起來更是肆無忌憚,甚至比最盛時的錦衣衛還要更猖狂幾分。
錦衣衛還算講理,抓人用駕帖。那東廠簡直是肆無忌憚又變態,因著一句無關緊要的詩詞話語,都能把人帶進昭獄裡折磨個要死要活。
“那東廠呀,簡直了,還不如當初陸不言領的錦衣衛呢。”
“噓噓噓,可不敢說,可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