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水湄站在旁邊暗自想,若是方才她直接進去,會不會更好些?這樣想著,蘇水湄轉頭看一眼旁邊的窗戶,立刻決定拋棄楊彥柏。
雖然蘇水江的爬窗技術很爛,但蘇水湄的技術卻不錯。
她身姿輕盈的落地,像隻收翅的雛燕,仰頭時正巧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楊庸。
方才站在屋外,蘇水湄隻聽到楊庸的聲音,沒有看到他的人,如今總算是見到了真容。
楊庸四十有五,身形壯實,唇上留兩撇胡須,眼皮有些耷拉,垂眸看來時蘇水湄隻能看到他細長的一條眼縫。
“楊宰相。”蘇水湄緩慢站直身體,臉上露出笑容,眼底卻是遮不住的警惕。
她知道,這是一隻老狐狸。
楊庸臉上帶笑,眼神卻是狡猾的。小娘子太年輕,楊庸一眼就能將她看穿。
“坐吧。”楊庸似乎並不驚訝蘇水湄的到來,隻抬手指了指一旁的紅木椅。
蘇水湄看一眼那椅,站在那裡沒動。
楊庸自顧自上去坐了,他姿態閒適,甚至還慢條斯理品嘗起了手中清茶。
蘇水湄見狀,正欲開口,卻不想楊庸突然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殺陸不言嗎?”
蘇水湄微愣,然後搖頭,目光定定盯著他。
楊庸垂下眼簾,聲音清晰,“他太不畏強權了。”
蘇水湄皺眉,上前一步,語氣有些衝,“不畏強權難道不好?偏要成為那種搜刮民脂民膏的大貪官才好?”
楊庸被冒犯了也不生氣,隻笑道:“我看你年紀尚小,自然不懂這些事。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歪理!”蘇水湄更怒,甚至握緊了拳頭。
“嗬,”楊庸輕笑一聲,胡子翹起,淡淡道:“陸不言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可他太剛強了,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當官的,哪裡有不貪財的。”
“既然如此,人活著,哪裡有不死的,楊宰相,您怎麼不先給自己預備個上好的棺木呢?”蘇水湄夾槍帶棒的回擊,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來與楊庸尋求合作機會的。
“好一個牙尖嘴利。”楊庸竟讚賞地看了蘇水湄一眼,然後直接道:“是陸不言叫你過來跟我一起對付東珠的吧?”
“你知道?”蘇水湄麵露訝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立刻閉上了嘴,生恐這是楊庸在試探自己。
楊庸嗤笑一聲,放下手中茶盞,茶蓋“啪嗒”一聲落在茶碗上,發出清脆一聲。
“我就知道,陸不言這條瘋狗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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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宰相既然知道我的來意,那便表明態度吧。”蘇水湄努力擺出自己的氣勢,不想被楊庸看扁。
楊庸抬眸看她,胡子滑稽地動了動,“不幫。”
“為什麼?你難道不想救大明嗎?”蘇水湄被楊庸牽住了鼻子。
“救大明,我一人足矣。”楊庸從椅上站起,雙手負於後,一臉自傲,“一個小小的東廠太監,我楊庸還不放在眼裡。”
蘇水湄心一沉。
.
陸不言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遍京師內的大街小巷。
蘇水江回去的路上,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甚至於他走入家門,連管事都在說。
“陸不言此人雖囂張跋扈了些,但如今想來,卻是個好人。”
好人?
蘇水江輕扯了扯唇角。這人一死,從前的劣跡斑斑,竟都煙消雲散。
前頭有丫鬟提著食盒,站定在房廊邊。房廊靠水,下頭便是河,有魚兒歪尾嬉戲。
丫鬟打開食盒,提裙坐到美人靠上,端起一盤精細糕點,拿出一塊紅豆糕,輕輕放入口中。
蘇水江本不欲管,卻在看到那食盒的模樣時眉頭一皺。
丫鬟正吃著,眼前突然出現一雙黑靴,她抬頭,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蘇水江,立時嚇得將手裡的糕點扔到了地上,然後一臉緊張地站起來解釋,“小郎君,我不是,我……”
“這是誰的飯?”蘇水江打斷她的話。
小丫鬟眼中聚著眼淚,帶哭腔道:“是長公主她不要吃,奴婢這才……”
“平遙長公主?”
“嗯。”
蘇水江皺眉,這平遙長公主又在做什麼妖?
丫鬟偷偷看蘇水江的麵色,見自家小郎君緊繃著臉,立時又道:“奴婢方才過去,長公主心情不佳,不食膳食,似乎是因為陸大人。”
丫鬟嘴裡的陸大人除了陸不言,自然沒有彆人。
蘇水江想起平遙長公主對陸不言的窮追不舍,她是喜歡陸不言的。如今陸不言“死”了,也難怪她茶飯不思。
蘇水江本不想管,可若是平遙長公主在他府上出事,那他蘇府這上下幾十口人,皆會變成皇家的刀下魂。
蘇水江皺眉,忍著不耐,略過那丫鬟,朝平遙長公主暫住的院子走去。
蘇府是小門小戶,住宅之地自然比不上瑰麗磅礴的紫禁城。平遙長公主在這裡住了幾日,也算是屈就。雖然這已經是蘇府內最好的一處院子了,清幽雅致、小巧玲瓏,於此大氣簡約為主的京師城內,難得透出幾許蘇州溫柔來。
蘇水江疾步過去走到院前,一仰頭,便看到於閣樓二樓之上,鬆垮垮吊著一位女子。
那女子青絲未束,身上隻著一層薄薄單衣,是漂亮的冷紫色。女子肌膚白皙,非常襯這個顏色。她麵龐皎美,伸出的胳膊上袖口挽起,露出凝白如玉的藕臂。
春風起,順著袖口吹鼓衣衫,女子猶如一隻展翅的紫燕,身姿輕盈地掛在那裡,搖搖欲墜。
是平遙長公主!
蘇水江麵色大變,立時疾奔上樓。他喘得厲害,平日裡要行上數時的路程,今日竟一口氣直接就奔了上去。
“你在乾什麼?”蘇水江氣急敗壞的一把將人扯進來,雙眸赤紅地怒吼道:“你要是想尋死,就挑個沒人的地!”
平遙長公主被蘇水江猛地一拽,整個人往裡一衝,狠狠撞到他身上,那巨大的衝力,讓她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唔……”平遙長公主悶哼一聲,然後氣急敗壞的一把甩開蘇水江,“你乾什麼啊!”
蘇水江卻不放手,依舊死死拉著她的胳膊,甚至將她往屋子裡推去。小郎君緊咬著牙,整個人氣得不輕。
“你彆推我!你這個大不敬的小畜生,當心本長公主讓人割了你的腦袋!”
蘇水江如今十六,平遙長公主比其年長一歲。初見時,平遙長公主尚比蘇水江高出一小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少年單薄的身體開始發育,整個人像棵被澆灌了的春筍,強硬的從泥土中蓬勃掙紮而出。
如今他強硬地抱著平遙長公主往屋裡去,雙臂緊緊箍著她的腰肢,平遙長公主被他反抱著,掙紮時雙腿亂蹬,羅裙翻飛,透出一股被轄製的味道。
“若是讓你跳下去,可不止是我的腦袋,我們整個蘇府都要陪你殉葬。”蘇水江用腳踢上門,將人狠狠往屋內一擲。
平遙長公主踉蹌著站穩,立刻轉身用手指向蘇水江,“我怎麼可能會尋死,你是傻嗎?”
“你若非尋死,方才是在做什麼?”蘇水江眯眼。
平遙長公主氣呼呼地推開門,行到門外欄杆處,抬手指向某處,“喏,那個鳥窩裡有隻鳥兒受傷了。”
倒春寒未過,欄杆簷下竟已來了一隻雛燕,此刻正躲在裡麵瑟瑟發抖。它簡陋的草窩裡被放置了一些上等的棉花細軟之物。
蘇水江低頭,看到地上散落的棉花,瞬時就明白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蠢事。
原來竟真是他誤會了。
“我以為你……”蘇水江臉上怒色消退,言語間帶上了幾分羞澀難堪。
“你以為我想尋死,因為陸哥哥死了?”平遙長公主接過蘇水江的話,語氣竟意外的平靜。
蘇水江難堪的輕輕“嗯”一聲。
平遙長公主卻笑了,她道:“我不相信陸哥哥會死,除非親眼見到他的屍體。”平遙長公主說話時,眼中透著光,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是旁人無法複製的。
這是大明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即使平日裡再愚蠢,再不著調,她骨子依舊帶著一股從小被教授出的高貴姿態,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天然的架子。
春風陰柔,小郎君立在陽光下,看著眼前的小娘子,心尖猛地一陣顫抖,有一瞬間竟看癡了。
沉默良久後,蘇水江突然轉移話題問她,“你為什麼一定要嫁給陸不言?”
平遙長公主是個不諳世事的人,張口便答,“我喜歡陸哥哥,他比聖人哥哥對我還要好。”她說喜歡便是喜歡,說不喜歡便是不喜歡。
蘇水江盯著麵前的平遙長公主,雙眸陡然一暗。他的手按在欄杆上,指尖微微收緊,掌心勒著欄杆紋路,能感覺到木製的棱角。
“那你可知道,陸遠揚是殺害你父皇的凶手。”
平遙長公主神色一頓,她轉頭看向蘇水江,雙眸清靈,表情平靜,並沒有蘇水江想象中的暴怒或傷懷。
“我知道真相,那一日,陸遠揚殺父皇的時候,我就躲在床底下。”平遙長公主眼眸輕漾,似遠波流水,潺潺而落。
蘇水江被平遙長公主說出來的話震驚了,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陸遠揚死時,平遙長公主還隻是一個幼小的孩童!
那麼小的孩子,親眼目睹如此殘忍之事……蘇水江下意識後退一步。
他一直以為平遙長公主是個沒腦子,隻會搗亂、闖禍的,一位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長公主,卻不知她這副皮囊之下竟還藏著這樣的事。
平遙長公主仿佛沒看到蘇水江的震驚之色,她微微仰頭看日,那張凝白的臉在陽光下浸出透明的玉色。
“陸哥哥是父皇的兒子,是聖人哥哥同父異母的親哥哥,這件事也是那個時候我偷聽到的。”
“既然你都知道,那為什麼……”蘇水江呐呐張了張嘴,後麵的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我知道聖人哥哥要讓你殺陸哥哥,我不希望我最愛的兩個人刀劍相殘。”平遙長公主偏頭看向他,眼中聚集起星點淚色,語氣委屈又絕望。
蘇水江看到平遙長公主眼角沁出的淚,像靈泉中湧出的水珠子。
他的喉嚨乾澀至極,他甚至覺得自己都無法說話,那聲音艱澀的,像是從喉嚨裡被硬擠出來一樣,“所以你就想了這個辦法,跟陸不言成親?”蘇水江咬牙,“你真是愚蠢至極。”
“那我有什麼辦法?”平遙長公主的聲音一下低落,流著淚,雙眸通紅,忍受不住地伸手捂臉,“我不想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人出事……”
難得的春日好天,小娘子卻哭得如此傷心。
蘇水江垂眸,看著麵前緊緊蜷縮著蹲在地上的平遙長公主,不知為何,心尖一疼。
當一個男人對女人產生憐惜之情、同情之意、可憐之愛時,那就說明這個男人心動了。
蘇水江深深歎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融入春風裡,揉散了平遙長公主的哭腔。
“陸不言沒死。”
那顆解毒丸可解百毒,除非陸不言自己尋死,不然現在定然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