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陸晚丞死在了林清羽眼前。
他垂著長睫,表情安詳,穿著喜慶的緋紅衣袍,身上乾淨澄澈。他的一隻手被林清羽握著,另一隻手放在輪椅的扶手上,仿佛真的隻是睡著了。
他的臉失去支撐,向一旁歪去,和以前他坐在輪椅上打瞌睡時一樣。林清羽下意識地丟下手裡的傘,捧起陸晚丞冰冷的臉頰。
沒有了傘的遮擋,雪無聲地落在他們發上,臉上,肩上。
凶肆的夥計告訴過林清羽喪儀的流程。他應該記得很清楚,可現在,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陸晚丞死了,他該做些什麼呢。
歡瞳實在放心不下,來院子裡看看情況。他看見他家少爺單膝跪在輪椅前,豔紅的喜服鋪在雪地上,長發擋住了他的側顏。他一手握著小侯爺的手,另一手捧著小侯爺的臉頰,身旁立著打開的傘,上頭覆滿白雪。
兩人一動不動,宛若雕像。
“小侯爺!”
林清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哭喊——是歡瞳的聲音。
歡瞳是他從林府帶來的人,一開始和他一樣,對整個南安侯府深惡痛絕。誰能想到,他最後會為陸晚丞哭得這麼傷心。
短短一年不到,就能將人心收服至此,陸晚丞可真有本事。
歡瞳跪在輪椅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的哭聲把林清羽從一種虛無的茫然中拉回了現實。
陸晚丞死了。或許他已經在某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獲得了重生,又或許,他真的死了。
沒人能告訴他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答案。可無論如何,他答應過陸晚丞,他會看著他走,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前半部分他已經做到了。
林清羽緩緩站起身。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起身時眼前黑了一瞬,險些摔了過去,但最後他還是穩住了身形。“彆哭了,”他聽見自己說,“你沒聽凶肆的人說麼。你若把眼淚滴在他身上,以後做夢便夢不見他了。”
歡瞳顫聲道:“少爺……”
林清羽逐漸回憶起凶肆夥計說過的話,木然地吩咐:“把他移至屋中,以白綢覆麵,壽衣就不必換了,讓他穿著這身入殮就好。做完這些,你便去報喪吧。”他頓了頓,又道:“對了,要用背的,不要公主抱。”
歡瞳哽咽著點頭:“那你呢,少爺?”
“我去換件衣裳。”
他不能讓彆人看到他穿著嫁衣,畫著花鈿的模樣。隻有陸晚丞能看,彆人都不行。
報喪,入殮,守鋪……陸晚丞的喪事進行得有條不紊。林清羽事必躬親,在南安侯府風雨飄搖,處境艱難之際,依然給陸晚丞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後事。
消息傳進宮中,皇後大為悲慟。早逝胞妹用命生下的孩子最終還是沒有活過弱冠。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遠在彆宮,見上一麵都難,平日還要眼睜睜看著彆人的兒子風光無限,越發悲痛難言。
皇後在鳳儀宮暗自垂淚。她出不了宮,隻能派自己的心腹公公去府上吊唁。聖上體恤臣下,賜了不少東西下去,並讓南安侯在府中安心養病,至於戶部的諸多事宜,可讓太子先行兼管。
溫國公夫婦得知外孫病逝亦是老淚縱橫。他們年紀大了,看不得傷心場麵,便選了幾個得力的管事去給外孫媳婦幫著打理後事。他們知道,外孫是在意這個媳婦的,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地向他們要人,隻因不想媳婦受累於管家之事。
除了陸氏宗族,來吊唁者多為朝中百官及其家眷。來者在靈堂見到了那位由聖上親自賜婚的男妻。但見他一身縞素跪坐於棺前,神色淡漠,從始至終沒有掉一滴眼淚。靈堂中間一個大大的“奠”字,白幡飄揚,竟襯得他的容貌有幾分昳麗詭譎之感。
南安侯府一月之內連續走了兩位少爺,主君臥病在床,主母又瘋瘋癲癲,實屬匪夷所思,引得不少好事者私下議論:所謂夫妻,隻能是一男一女,兩個男人結為夫妻,乃是逆天而行。更彆說那個男妻如此之容貌,一個病秧子哪能遭得住。這不,報應來了,可見當日南安侯府衝的不是喜,是禍。
白日吊唁者絡繹不絕,隻有到了夜裡,林清羽才能尋得些許安寧。花露邊哭邊把紙錢放入火盆,整個藍風閣,屬她哭得最為傷心。
“有什麼可哭的。”林清羽淡道,“不是早告訴了你們,他活不過冬天麼。”
花露哭成了一個淚人:“可、可是……少君,您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林清羽愣了愣,道:“還好。”
一切都在他預想之中。早在他見陸晚丞的第一眼,就知他活不長久。有一年的時間做心理準備,還有什麼可難過的。
林清羽看著陸晚丞的牌位,怎麼看都覺得彆扭。他想了很久,終於意識到是哪裡不對。他霍地站起身,說:“你們弄錯了。”
“少君,您說什麼?”
“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和花露麵麵相覷。潘氏以為林清羽是太久沒有休息,導致神誌不清,勸道:“少君要不回房歇一會兒?這裡由我守著。”
林清羽搖搖頭,重複著方才的話:“他不叫陸晚丞。”
潘氏無奈:“他不叫陸晚丞,又叫什麼呢。”
林清羽張了張唇,“他叫江……”
話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