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玠雙腿一軟,險些坐倒。奚容出手扶住了他。“莫非,你們所謂的先帝的遺詔就是立六皇子為儲?”奚容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如何會把大瑜的江山交給一個心智不全的皇子?林太醫,你要偽造,也至少偽造得合情合理罷?”
謝敏搖了搖頭:“詔書上說,先太子蕭琤乃繼承大統唯一人選,斷不可廢。”
李潺立刻道:“先太子的母妃陳氏曾犯下禍亂宮闈,欺君犯上的大罪,而先帝隻是將她廢入冷宮,沒有將先太子牽連進去,可見先帝對先太子寄予厚望。先帝從未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廢太子的意思,怎會突然說廢就廢,其中必有隱情。”
一股涼意攀上心頭,奚容依舊挺著脊梁,站得筆直。他是身體殘缺之人,可他比勤政殿上任何一個男人都高,他看所有人都是俯視。
這些人除了一具完整的身體還有什麼。謝敏,一條死腦筋的走狗;崔斂,迂腐頑固的老不死;恒親王,私心暗藏,還以為藏得很好的蠢貨。
而他,他是天子的兄長,他體內流著天子的血,他憑什麼不能俯視他們?
至於林清羽……嗬,林清羽。
蕭玠哭著拉住他:“阿容,阿容你怎麼不說話……”
奚容猛地甩開蕭玠的手,嘴裡含著血腥,指著林清羽道:“恒親王,謝敏,你們還愣著作甚?是信了他的話嗎?先帝病重時,太後和林清羽待在他身邊的時間不知比皇上多多少倍,究竟是誰逼先帝寫得遺詔,你們看不出來麼!”
“這麼說,是要動手?那趕緊的,彆廢話了。”吳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九王爺,你的兵是從哪來的來著,經不經打啊。”
恒親王回頭一看。烏壓壓一片的鐵騎營和禦林軍已經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人數至少是他們的三倍,且是以逸待勞,他們斷無勝算。
到這個地步,事情的真相已經不重要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恒親王清清嗓子,道:“本王是先帝的親兄弟,當然要以先帝遺願為先。”
“啊?這不打了嗎?”吳戰惋惜道,“白興奮了。”
——他輸了?
恐懼撕扯著胸口,奚容臉上透出一種古怪的茫然來,像是被所聞,所見欺騙了一般。
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天機營,恒親王,崔斂,蕭玠,顧扶洲,太後……林清羽。
是林清羽。
原來如此,原來不過如此。
原來,原來他所得到的一切,不過是林清羽憐憫的施舍。甚至連這點施舍,都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西北,因為顧扶洲。
林清羽是怎麼看他的。林清羽早就想到了這一天,他藏著最後一手,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處心積慮,不擇手段。
大概會覺得很可笑罷。任憑他如何掙紮,隻要林清羽一句話,他就還是那個殘缺不全的閹人,永遠無法和他們一樣,堂堂正正地站在勤政殿之上。
勤政務本,勤於思政,他做到了。無論是蕭玠監國時,還是登基之後,他都做到了。
他為西北籌集軍餉,嚴懲江南貪官,主張賦稅變法,他尊主權,行賞罰……利用西北鏟除顧扶洲也是不得已為之。為了日後安定,西北算什麼,顧扶洲又算什麼。他這麼做,何錯之有。
他沒錯,可他還是不能待在這裡。為什麼?憑什麼?林清羽有哪一點能勝過他。
他不明白,他想不明白。
可他還是輸了。帶著蕭玠,輸了。
漸漸的,奚容雙眼渙散空洞,手臂失力地垂下。臉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蕭玠抓著奚容的手臂,哽咽道:“阿容,阿容你說句話啊……”
奚容閉上了眼,輕聲道:“阿玠,我們輸了。對不起。”
他護了蕭玠二十年,陪著他從一個無人在意的皇子走到九五之尊。最後一次,他護不住他了。
蕭玠哽咽道:“那我們會死嗎?阿容你會死嗎?我不要……”他衝到林清羽麵前,想去抓林清羽的衣服,可一對上林清羽的視線,手怎麼都不敢伸出去:“林太醫,不要殺阿容,求求你……不要……”
林清羽緩緩啟唇:“你求我?”
蕭玠點頭如蒜道:“我求你!我求求你……”
“皇上可曾想過,倘若因為這批糧草無法送達,誤了軍機,使得我軍戰敗西夏。”林清羽嗓音微顫,“你覺得,西夏會饒那些戰敗的將士一命麼。”
蕭玠驀然僵住。吳戰歎道:“糧草啊糧草,再厲害的將軍沒有糧草也打不了仗啊。”
“我現在不殺他。”林清羽一字一頓道,“我要留他一條命,待西北大軍凱旋時,斬首祭天。”
蕭玠瞪大眼睛,眼前再次浮現出蕭奚容倒在血泊中的模樣,不住地搖頭:“不要,不要……”
林清羽走到奚容身側,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給過你選擇。我也說過,若你們不肯聽話,我便讓旁人取而代之。我不是在開玩笑。”
奚容直視前方:“我若不動手,等顧扶洲回來,照樣會丟了性命。我不後悔。”
林清羽淡道:“未必。”
奚容輕嗤一聲,顯然不信林清羽所言。他最後看了眼淚流滿麵的蕭玠,道:“留他一條性命,他什麼都不懂。”
林清羽不置可否,一揚手,兩個禦林軍走上前,將奚容帶了下去。
蕭玠心中大慟,不顧一切地追上:“阿容!”
吳戰擋住他的去路,問林清羽:“林太醫,皇……他怎麼辦。”
林清羽道:“皇上累了,扶他回寢宮休息。”
謝敏皺起眉:“先帝遺詔雖是保先太子儲位,但先太子早已病逝。”
“謝大人說得對。”恒親王一副公平公正的口吻,“先帝那一脈,已無人可繼承大統,總不能讓謀反篡位的蕭玠繼續坐這個皇位。按照大瑜的祖宗規矩,那隻能從宗室裡過繼了。”
林清羽道:“九王爺是忘了淮王麼。”
“開什麼玩笑!淮王心智不全,如同三歲小兒一般,如何能做一國國君?”
“至少,淮王不會自作聰明。而且,他未必沒有治愈的可能。”林清羽話鋒一轉,道,“西北正在緊要關頭,今日之事不可宣揚。諸位都是朝中棟梁,其中利害,應當比下官清楚。”
這日之後,初熹帝稱病不朝,改天子朱批為內閣藍批,由內閣主理朝政。另外,丞相崔斂言明致仕之意,皇帝準奏後,他帶著一家人遠遠離開了京城。恒親王也被譴回封地,非詔不得入京。
江南那批糧草乃林清羽和李潺耗儘心血籌得,本可以讓西北大軍支撐許久,如今隻剩下兩成。李潺已經十萬火急地從北方調糧,卻遭遇了大雪封路,原本七八日的路程,生生要拖到半月,也不知能不能趕得及。
鏟除異己之後,本該是稍可鬆懈之時,林清羽心口卻總是縈繞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恐懼,一連幾天深夜夢魘。
夢中,他回到了南安侯府,站在藍風閣的庭院中,撐著一把絳紅色的傘,腳下是茫茫一片雪地。他看到了那把熟悉的輪椅,輪椅上身著紅衣的陸晚丞垂著腦袋,安然沉睡。
他赤腳踩在雪地上,拖著嫁衣的裙擺,一步步走向陸晚丞,用傘擋住下落的雪花。
此時,陸晚丞赫然變成了顧扶洲的臉。他拚命地伸出手,傘跌在雪地裡,卻如何都夠不到眼前人。
林清羽驚坐而起。守夜的歡瞳聽見動靜,忙掌了燈過來:“少爺?”
林清羽一陣恍惚,抬手摸了摸眼角,摸到了些許濕潤。“外麵……下雪了?”
“是啊,都快下一整夜了。”歡瞳憂心忡忡道,“少爺,您沒事吧?”
林清羽緩緩垂下眼簾:“沒事。”
他已有半月,未曾收到顧扶洲的家書。
相彆一載,多少情深也隻剩孤影徘徊,相見唯在夢魂之中。
可現在,他竟是連做夢都不敢了。
臘月過後,西北風雪更甚京城,所耗糧草日益增多,沈淮識拚死護下的兩成糧草也隻是杯水車薪。
為求軍心穩定,顧扶洲瞞下了糧草被劫一事。除了他和沈淮識,隻有武攸遠和史沛知道軍中糧草短缺的現狀。那日,沈淮識以一敵百,帶著兩成糧草脫困,回到軍中時已身負重傷,幸得胡吉妙手回春,才撿回了一條性命。顧扶洲本想送沈淮識去安全之地靜養,卻被沈淮識無情拒絕。
“林太醫讓我跟隨將軍左右,護將軍周全。”
顧扶洲笑道:“你怎麼那麼聽我夫人的話?你是不是喜歡他。”
沈淮識忙道:“我不是,我沒有!將軍乃國之棟梁,在下欽佩已久。就算沒有林太醫的叮囑,我也願為將軍效力。”
見沈淮識慌得恨不得跳起來自證清白,顧扶洲將其按回床上:“開個玩笑,放輕鬆。不過,就算你喜歡他我也不介意。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
隻喜歡我一個。
顧扶洲輕笑一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如你先去安全的地方養好身體,再回來不遲。”
沈淮識搖搖頭:“我想留在西北養傷。”
“西北有什麼好的。風刮起來像刀子,吹在臉上一日能老十歲。”
沈淮識沉默許久,道:“我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身如浮萍,命如草芥。隻有在西北,我覺得自己是真正活著的。看到一個個戰死的兄弟,無辜枉死的百姓,我才發現過去種種——靜淳也好,蕭琤也罷,不過都是過眼雲煙,須臾之夢。”
突如其來的真心話時間讓顧扶洲挑了挑眉。沈淮識在西北待了一年,從未提起過往之事,他也沒有問起過。最讓他意外的是,沈淮識竟能如此平靜地提到蕭琤的名字,便是他漂亮夫人在場,恐怕也會被驚訝到。
“既然你都提到蕭琤了,我有一個問題,還挺想問你的。”
沈淮識道:“將軍請問。”
顧扶洲問:“當日我夫人送你的假死藥,你可用過?”
沈淮識微微一笑,但笑不語。
顧扶洲沒有追問,隻是感歎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要留便留,我叫上攸遠史沛,我們一起想想接下來怎麼辦。”說著,拍了拍沈淮識的肩膀,撩開營帳,走進風雪中。
沈淮識低頭望著自己被顧扶洲拍過的肩膀。
和顧扶洲說話,是一件極其舒服的事情。他似乎有一種神奇的能力,能笑著把深陷泥沼的人拉回現世。就像那日,他身負重傷回來,武攸遠和史沛得知糧草被劫,一個怒不可遏,揚言要單槍匹馬闖入敵營把糧草搶回來,一個灰心失望,意誌消沉。隻有顧扶洲在良久的沉寂後,用他慣常的懶散語氣說:“差不多得了,事情都發生了,再氣有什麼用。憤怒,隻會讓我們喪失理智。都彆拉著一張臉了。這樣,我給你們拉個奚琴,等你們冷靜下來再談正事。”
此世之中,也隻有顧扶洲這樣的人,能和林太醫相知相許,共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