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您不恨,您甚至待我比從前還要好。”
盛言楚嘖歎:“我說陵州的海魚沒地銷,您忙前忙後替我張羅牽線,換做是旁人,根本就不會搭理我,您對我好,是真心實意的將我當兒子看待。”
“可您對感情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您心裡一直以為我娘非您不可,對不對?”
柳持安聽到這些話宛若被抽乾了力氣,嘴唇囁嚅了兩下,愣是發不出聲。
“您錯了知道嗎?”
盛言楚看著猶自站在那發呆的柳持安,冷冷道:“我娘她不是沒人要,從陵州回來,求到盛家的媒婆數不儘,就連二公主都上了門。”
柳持安急道:“你應了?”
“沒有。”
沒等柳持安鬆下吊起的心,盛言楚立馬決然道:“看看,看看,您心又安了不是嗎?可您再次錯了,我不是因為您才擋著我娘的桃花!”
柳持安黯然地耷拉下腦袋。
“楚哥兒你的意思我明白。”
柳持安痛苦地蹲下來,隨後將自己縮成不敢正視盛言楚的蘑菇狀,啞著聲音訴說:“我這些年嘴上說放下了,實則心裡有恃無恐,我摸清了春娘的心思,她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女人,她能答應嫁給我,足以說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至關重要,我就是儀仗著這個才無法無天,你說得對,我還不如周密,我就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家夥!”
“巴叔…”
盛言楚想說他一個旁觀者都看累了這段感情。
歎了口氣,盛言楚低聲道:“我娘她和您鬨掰後就沒想過再嫁人,我這個做兒子的,當然也不想我娘去彆人家受罪,但事事有變數無定論,您懂嗎?”
柳持安茫然地抬起頭仰視著盛言楚,隻聽麵前人輕聲細語地講起往事:“我娘她十五歲就嫁到了老盛家,她和很多姑娘一樣,是憧憬姻緣的,我爹長得…您沒見過他,但我必須說句實話,我爹身子沒糟蹋前,長得真不賴。”
誇起盛元德時,盛言楚覺得有點不真實,嘴角彎了下:“我七歲前,我娘一直自欺欺人,咬定我爹在外行商耽誤了回家,每到夜裡,她總是趁著我睡著說一些不敢對外人言的話,好幾次我醒了她都不知道。”
柳持安忍俊不禁,插嘴道:“這是你娘的小毛病,她對我——”
盛言楚翻了個白眼,柳持安訕訕噤聲。
平複了好一會盛言楚才找回氣氛繼續往下說。
“十幾歲的姑娘,誰都希望有個疼人的丈夫,我娘也一樣,可惜我爹辜負了她,還帶著夢姨娘母女回來惡心她。”
柳持安聽到這手不由握緊成拳,不過這次柳持安放乖了,沒有打斷盛言楚。
“在我娘三十六七年的光陰裡,我敢說她做得最大膽的事莫過於對我爹提出和離,再有,就是答應巴叔您的求娶。”
盛言楚埋怨地瞪著柳持安:“我爹毀了我娘前半生,巴叔您當年的舉措不亞於在我娘心口上又插了一刀。”
柳持安心如死灰,悵然望著盛言楚,歉意地開口:“我答應你娘說不要子嗣,這話真不是騙她,我…我後來…”
煩躁地擼了把頭發,柳持安用手捶地,忍不住替自己辯解道:“後來變卦是因為西北的族人找上了我,我以巴柳子的身份在靜綏苟活了十年,當時族中無人,迫切得要我回去,我豈能拒絕?我想著到時候帶你娘一道回西北,可長老們給出的條件是讓你娘為我生個孩子。”
頓了下,柳持安雙目赤紅地看著盛言楚,哽咽道:“你娘身子不好,我自是不敢讓她冒險,所以我就…”
“所以您就提出生庶子?”
柳持安羞愧的無地自容,緩緩點頭。
“我的真實身份沒過明路,我不能跟您娘說,唯恐惹來殺身之禍。你娘當年氣得不輕吧?我對不住她…”
“彆說了。”
盛言楚冷冷打斷柳持安,橫眼道:“說再說也回不到過去,以後的事再提隻會徒增憂傷。”
說完,盛言楚就開始拆換衣裳和發飾。
柳持安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拽著盛言楚的手不放:“楚哥兒,你娘她是不是煩了我?覺得我像螞蟥一樣甩都甩不掉?還是——”
“柳持安!”盛言楚甩袖一聲爆嗬。
柳持安沒有鬨騰,而是手足無措的頓在那,苦巴巴地看著盛言楚將西北的輥袍一件一件脫下來。
換好來時的衣裳,盛言楚喊阿虎下山,臨走前,盛言楚忽衝身後的尾巴道:“柳持安,您行行好吧,我娘她是女人!她快四十了,她還有幾個十年的日子過?”
“您若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愛就徹徹底底的退出她的世界不好嗎?總糾纏不清,有意思嗎?我娘不煩,我都煩了!”
柳持安腳步一滯,頓在原地久久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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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
周密沒有走遠,從山上下來後就一直踹著手蹲在山腳等盛言楚。
在柳持安那聽說了周密對他娘的心思後,盛言楚再看周密時,不由多了一番審視。
“怎、怎麼了?”周密渾身不自在,努力的維持著笑容:“是不是柳兄跟你說了什麼?”
盛言楚輕咳一聲:“沒。”
周密不說的事,他當然不會自作主張的去拆穿,省得兩人都尷尬,到時候影響鋪子的生意。
周密如釋重負,他挑釁柳持安時是挺爽,但麵對比他小了二十多歲的盛言楚,他委實不敢將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人前。
順手將捂暖的大氅披到盛言楚肩上,周密隨口道:“東家在這還要呆幾天?”
盛言楚說他在考慮,周密道:“我從伽梨江過來時,好多船都沒開了,想來是玉山這邊的鹽雪水爆發衝垮了江堤,咱們返京,應該隻能走陸路。”
走陸路要慢很多,就意味著盛言楚得提前出發。
“既如此,我明日跟赫連長老辭行。”
周密凝神一思,笑笑:“東家跟柳兄沒談攏?”
盛言楚剜了周密一眼,幽幽道:“周掌櫃將我娘都搬了出來,我焉能不聽?”
周密微微一哂,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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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盛言楚去赫連長老那說了辭行回京的事,不成想他大清早過去時柳持安也在。
赫連長老才安慰了天還沒亮就跑來的柳持安,自是清楚昨夜兩人在山上的爭吵。
鬨到這步田地,想讓柳持安和盛言楚一道上京怕是不可能了。
在赫連長老心裡,柳持安能跟程春娘共與伉儷當然是好事,畢竟柳持安寡了好些年了,是該有個知心人陪著。
若是普通女人,不能成也不防事,大不了重新找一個,但程春娘是盛言楚的親娘。
這幾日,赫連長老已經摸清盛言楚的底細,才二十啷當歲就做了五品官,前程不可估量,又是幼年就跟在新帝身邊的人,若持安能娶到此人的娘,西北和中州朝廷日後說起話來豈不方便的多?
所以聽到盛言楚急急的要回京,赫連族長撚須笑得慈愛:“再過兩日就是我部一年一度的浴齋節,盛大人不如多呆兩天可好?”
盛言楚微微而笑,剛要婉拒,就聽柳持安道:“前些天忙得化雪,我都沒機會帶你好好的逛一逛西北的風光,你出一次京不容易,多呆兩天吧,我也好叫底下的人備好你回京的馬車。”
赫連長老點頭:“對對對,盛大人無須擔心路上走得慢,持安掌管的馬群威猛,日行千裡不在話下,準能送您早日歸京。”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盛言楚隻好應下。
周密得知盛言楚要留在西北過浴齋節後,心裡堵得慌,冥冥中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離自己而去,為了弄明白緣由,周密也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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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去玉山深穀的當天,西北老百姓不約而同地褪下亮眼的衣裳,男兒郎們紛紛在耳畔掛起一縷長長的綠色耳鐺,女人們則散開發髻,烏黑的長黑中隻插了一株綠色的芙蓉草。
盛言楚入鄉隨俗,輥袍不難穿,問題是他沒耳洞。
柳持安便找來骨膠將長線耳鐺牢牢地粘在盛楚的耳後。
連阿虎,柳持安都親自抹了骨膠。
輪到周密時,周密以為柳持安會越過自己,可令周密沒想到的是,柳持安提著骨膠刷走了過來。
“我真羨慕周兄。”
柳持安說得很小聲,手中的骨膠刷往周密耳後掃去。
周密哈了聲:“羨慕我什麼?”
柳持安瞥了眼在裡間換衣的盛言楚,薄唇勾著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我離不開此地,而周兄你卻能時時刻刻陪伴在春娘身側。”
周密古怪地看著柳持安:“你承認了是不是?你果然還對老夫人她……”
柳持安神情倔強,始終不願在周密麵前落下風。
“承認了又如何?用不著你嘴碎地跑去跟楚哥兒說,他都知道。”
周密哼笑:“東家不先挑明,你會承認?”
柳持安懶得跟周密拉鋸,吐出一口濁氣後,柳持安遂下定決心,沉聲道:“昨夜楚哥兒一句話點醒了我。”
周密雙手抱胸:“什麼話?”
柳持安努力不讓語調打顫:“楚哥兒說春娘快四十了,盛元德耽誤了她七年,我也…韶華易逝,春娘若能長命百歲,不對,她定能的,那她就還有六十來年的好日子,我左右是陪不了她,煩請周兄代替我多多相伴春娘。”
說著雙膝重重落地,周密忙去扶,柳持安支起上身還想說,隻聽內間阿虎的聲音傳來。
“爺,您幫我瞧瞧我後背的帶子鑽衣服哪疙瘩去了,我手夠不著。”
聲音往這邊來,柳持安和周密齊齊偏頭看過去,內外屋中間的布簾後隨之有人影晃動。
柳持安心中大駭,楚哥兒剛在那嗎?
趁著柳持安心神不寧時,周密將人拉了起來,至於剛才的托付話語,周密隻當自己沒聽到。
“周兄——”柳持安回過神,伸手請周密往外走。
周密瞧出柳持安的堅持,隻好歎氣跟著出去。
屋裡,盛言楚心不在焉地係著阿虎的衣領帶。
“爺,您有心事?”
阿虎總感覺脖子上的帶子係死了,有些勒肉。
盛言楚手指夾著帶子打了個死結,聞言啊了聲:“沒。”
催促道:“你還不去換鞋,彆一會耽誤了他們的行程。”
阿虎哦哦點頭,帶子一緊,脖子就很難動彈,猛地一低頭找鞋時,‘哢嚓’一聲響,得,又要換衣。
回身找盛言楚,然而門簾處站著的人早已不見身影。
盛言楚追出來時,柳持安和周密已經談話結束。
昨晚才吵了嘴,盛言楚當然不可能去問柳持安,隻好找上周密,周密就是鋸了嘴的葫蘆,半個字都不透露。
周密既然不肯說,他隻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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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浴齋節要去玉山深穀做法事,這些天他們一直在玉山外圍打轉,麵對要翻過眼前這座山到達天邊那座高聳入雲的山峰裡去,盛言楚莫名有些小激動。
先前看到柳持安拿出小公寓外邊的綠藤做纜繩時,他就懷疑小公寓是不是和西北相連,打聽了一圈才知道,柳持安當天砍來的牛藤繩正是從玉山深穀移栽過來的。
所以與小公寓門外時空相交的是西北玉山深處?
帶著疑惑和興奮,翻山越嶺這一路上盛言楚小歌悠悠。
落在後邊的柳持安晦澀難耐,所以,楚哥兒這般開心是因為他對周密的那番話?他就這麼喜歡周密做他的繼父?還是說,這是春娘的意思?
有人喜有人愁,喜得人在走了大半天的崎嶇山路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苦瓜臉。
怎麼沒人告訴他夜晚要在山裡過夜?
望著柳持安在那安排人搭建帳篷,盛言楚這才知道所謂的浴齋節其實是明天。
趁著眾人不注意,盛言楚悄悄從小公寓裡拿出一瓶白霧水來。
白霧水是冰過的,喝了一口後,盛言楚隻覺頭發尖尖都豎了起來。
走了一天的山路,鹿皮靴灼燒著腳心,才脫下靴子準備散散熱氣,身後傳來一聲叫喚。
“楚哥兒——”
柳持安是來送褻衣的,觸及盛言楚腳邊熟悉的鹿皮靴,柳持安嘴角微曲,指著褻衣:“乾淨的,料到你身上出了汗,我給你備下了,你待會記得換,彆坐風口,風一吹很容易得傷寒。”
盛言楚‘謝’字還沒吐出來,柳持安便匆匆忙忙走了。
夜裡,盛言楚和周密一個帳篷,兩人都在想白天柳持安說得話,均輾轉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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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東邊地平線上的紅日還沒出現時,盛言楚就起來跟著大部隊繼續進山。
旭日高升後,一行人終於到達齋戒禮佛的聖地。
——瓦倫穀。
盛言楚打著哈欠站在那眯著眼看眾人擺放祭品,他、周密以及阿虎都不信這些,故而不用跟著跪拜,隻需參加祭祀後的齋戒活動就行。
過了晌午,祭祀終於結束,吃了頓豐盛的素齋,柳持安帶著盛言楚等人去骫骳山腳尋寶。
這些寶大部分都是年前長老命人埋下的,盛言楚拿著小鋤頭,左挖挖又鏟鏟,找到好幾塊好看的玉石。
骫骳峰是玉山的主峰,玉山,玉山,自然是產玉的好地,可惜骫骳封常年積雪不化,且山上朔風凜冽,除了環境危險外,上邊還鬨鬼。
去年柳持安跟好兄弟丘林逸兩人為了采藥爬過骫骳峰,藥沒采到,意外的得到了一件光滑鋒利的透明物件。
“首宗大人拾得是什麼寶物?”
哪裡有八卦,哪裡就有阿虎。
“喏。”
柳持安將兜裡的玻璃拿給阿虎看,囑咐道:“彆碰它的口子,割手。”
阿虎小心翼翼地高舉起玻璃片,獻寶似得衝幾步之遙的盛言楚喊:“爺,您快看,這玩意光不溜秋的,白的跟水玉一樣。”
“水玉?”彎著腰挖寶的盛言楚猛地抬頭。
明代李時珍曾在《本草綱目》中描述玻璃時就用了‘水玉’二字,盛言楚乍然聽到水玉,第一反應就是阿虎挖到了玻璃。
目光聚焦到阿虎手中的玻璃碎片,盛言楚眼睛眯了眯,這玻璃明顯由機械加工過,不是天然的。
這個朝代怎麼會有後世加工過的玻璃?
“你哪弄來了?”問這話時,盛言楚沒意識到他的語氣過於激動。
柳持安屏息凝神的觀察著盛言楚,暗道楚哥兒認識這個?
這可是他從骫骳峰峭崖冰雕上拽下來的,楚哥兒怎麼會認識這玩意?
盛言楚一個箭步過來,阿虎將玻璃片攤在手心:“不是我挖得,是首宗大人給我看得寶物。”
兩指一捏玻璃片,盛言楚莫名覺得熟悉。
見盛言楚拿起玻璃片抬高細看,柳持安噙著笑容:“楚哥兒你認得這物件?”
盛言楚不敢貿然和玻璃相認,北風下他打了個寒顫,簡短道:“眼熟。”
好不容易逮到話題,柳持安眼神示意盛言楚看向頭頂雲霧繚繞的骫骳山,老神在在道:“這玩意是我從骫骳山上撿來的。”
“山上撿得?”
盛言楚摩挲了下玻璃片,越摸心越驚,這東西不會是他去年在小公寓門外被拽斷的那枚玻璃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