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程春娘往上站了一步。
宮侍笑:“官家設宴,特意命人拿出上好的酒水,後勁足,這不,一同進宮的首宗大人耐不住咱們宮廷的酒,喝了幾壺就醉了。”
程春娘咬著嘴唇定在那,暫且還不知道這人嘴裡的首宗大人就是柳持安。
既然宮裡的人將首宗大人的轎子抬到了她家,想來是有緣故的,思及此,程春娘展顏笑道:“請——”
宮侍挑眉,暗道眼前這位婦人倒是個機靈的。
手一揮,幾人複又抬起轎子進到盛家大門。
“花嫂子。”程春娘輕聲細語地吩咐下邊的人:“你去將西苑東邊的廂房收拾出來,再挑兩個丫鬟進屋伺候著,夜裡那位大人吐了或是渴了,叫人多留心著。”
總歸是西北來的人,她好生招待就是。
花嫂子應聲而去。
“哎,等會——”
程春娘喊住花嫂子,微微皺眉:“待會記得讓宓丫頭去我屋裡住,她這一個月來憂心綏哥兒,好不容易將楚兒盼了回來,人卻醉得稀裡糊塗,我擔心她看到楚兒那樣心頭會不快,索性等楚兒明早清醒了再讓他們夫妻說話。”
花嫂子笑著點頭:“還是老夫人想得周到,我這去安排。”
大門才合上,立馬又有小丫鬟過來,說小小姐夜裡鬨騰,少夫人頭疼的厲害,乳母們沒法子,隻好譴她過來喊程春娘去看看。
一聽孫女哭,程春娘腳下的步伐加快,竟直接越過了柳持安坐著的官轎。
晚風習習,程春娘疾步走過轎身時,風兒卷起窗格,黑暗的轎子裡,柳持安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盯著從旁經過的女子。
“說了多少遍了,錦姐兒雖是個愛鬨的性子,可她夜裡睡覺喜靜,定是下邊的人弄出了聲音…”
程春娘一路走一路訓斥丫鬟,聲音淩厲。
“停——”
轎子裡,柳持安沉聲喊。
抬轎的人傻了眼:“您沒醉啊?”
久久沒聽到轎子裡的聲音,幾人以為柳持安定是覺得轎子顛簸難受想歇歇,遂轎子立在半空沒有再動。
透過小窗格,柳持安的目光隨著前方程春娘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垂花門處。
“走吧。”良久,柳持安輕歎。
自從那年虞城一彆後,他心底多麼期盼能再和春娘見一麵,可他遠在西北不得機會,便是能出西北,春娘恐怕也不想見他。
算了,能得春娘的照料,他該知足的。
轎子穩穩地往西苑去了。
走到一半快到主院時,程春娘忽然回頭。
小丫鬟頓住腳跟著往後邊看:“老夫人,您怎麼了?”
“沒事。”程春娘揉揉眼,隻當自己看錯了。
這一夜,柳持安和盛言楚都不好過。
柳持安怎麼可能會醉,設宴的人是寶乾帝啊,他又是西北過來的使臣,都說醉酒誤事,倘若真醉了,說些不該說得,到時候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然而裝醉的柳持安現在卻迫切的想讓自己醉得稀裡糊塗,隻有醉了,他才不至於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睜眼到天明。
至於主院的盛言楚,他是真的喝多了,吐了兩回後才倒頭睡下,便是睡著了,胃裡還是灼燒的難受。
華宓君心裡煩著兒子被抱去衛家的事,本打算等丈夫回來後好生和丈夫商量下兒子的事,嘿,一開門華宓君就被漫天的酒氣熏得睜不開眼。
三個月沒見,一回來就喝成這幅鬼樣子,不管誰見了都不舒服,何況華宓君這些天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程春娘進來時,隻看到媳婦華宓君捂著頭坐在外間生悶氣,至於兒子,早會周公去了。
抱住哭啼不休的孫女,程春娘視線往燭下華宓君身上掃了一圈,兒媳人消瘦了不少,氣色也不太對勁。
哄好扯著小嗓子嚎啕的孫女,程春娘揪著兩個乳母訓了一頓,將孫女抱回隔壁小床,程春娘折回來拉華宓君去她那。
“我也是當娘的,知你心痛。”
到了自己的屋簷下,程春娘這才開導起華宓君:“綏哥兒是我看著你生出來的,我能不疼他?”
華宓君抹眼,淚水嘩啦從臉頰上淌過,雙目腫得酸澀無比。
“娘,我好想綏哥兒,他還那麼小就離開我…我實在受不了…”
“…我從衛家出來時,他手還拽著我的衣領不放…都能喊我娘了,這時候抱走他,豈不是在割我的肉?”
越說聲音越小,嗚咽聲蓋過了說話聲,華宓君便不說了,徑直伏在桌上痛哭。
程春娘給華宓君倒了杯清茶潤喉,坐到對麵拿起帕子摁了摁眼角的淚花。
半晌才開口道:“這事你怨不得楚兒,當初我見你家老祖宗時,我可沒有半點隱瞞,說楚兒許了一個兒子給衛家,李老大人欣然同意,說讀書人守信諾才是君子,若楚兒背信棄義,李老大人未必肯將你嫁過來。”
華宓君怔怔抬頭,滿眼都是淚水,往事湧上心頭,華宓君神情萎靡痛心,隻聽她哀戚訴說:“娘,我沒怨楚郎,那日老祖宗將我交給楚郎時,楚郎亦跟我說了送嫡子的事,我敬服他守諾,夫婦一體,我當然要隨他的腳步…”
“可真到了抱綏哥兒的時候,我這心好似被劈成兩半放油鍋裡來回炸,難受的不得了,我不敢抱錦姐兒,一看到她的小臉兒,我就想起綏哥兒…義母早就不奶孩子了,可憐我的綏哥兒,夜裡躺在乳母懷裡睡著…”
“好孩子,娘懂你的難處。”
程春娘拿帕子擦擦華宓君濕漉漉的麵頰,頗為動容:“綏哥兒這孩子該是要抱給衛家養著的,這事早已定下了。”
華宓君淚眼汪汪,程春娘淺啜了口茶,續道:“十多年前,當楚兒跟我說他認了衛大人做義父時,我當然嚇了一大跳。”
說起往事,程春娘撲哧一笑,希冀華宓君能轉移視線:“楚兒小時候長得矮,瘦蘿卜丁一個,從他嘴裡聽他說日後要送一個孩子給郡守衛大人,我隻當他在說笑,不料他一本正經的糾正我,說他真將嫡子送出去了。”
華宓君十多年前在船上見過盛言楚一麵,那時的丈夫乾瘦文弱,為此她還喊了好久的‘小書生’。
吸吸鼻子,華宓君問:“後來呢?娘沒生氣?”
“生氣。”程春娘拍響桌子,道:“怎麼會不生氣,可誰叫事已板上釘釘了呢?不怕宓丫頭笑話,原先我打算學城裡人從外邊買個好生養的姑娘放楚兒房裡伺候。”
華宓君濕潤的眼睫顫了顫,程春娘笑著安撫華宓君:“我不是那等塞女人進兒子後院惡心兒媳的婆婆,說起來,其實我比你更不待見妾室通房。”
“那娘還——”
程春娘歎氣,理了理衣裙:“這不是為了給衛家送孩子嗎?我那時候眼皮子淺薄,以為隻要是楚兒生得孩子都行,楚兒卻死活不同意,不止通房的事,還有庶子。”
“楚兒說衛大人不是不能生,抱子挪宗要得當然是嫡子,庶子說出去不好聽便也罷了,他若以庶換嫡,衛盛兩家勢必要鬨僵,到那時,楚兒的庶子在衛家就沒好日子過。”
“嫡庶都是孩子,楚兒不想因為他而害了孩子,索性不弄這些幺蛾子,咬咬牙就送嫡子。”
華宓君嘴角動了動,輕聲抱怨:“往來過繼都是過繼幼子,哪有送嫡子的道理?”
不怪華宓君偏心,綏哥兒是她初為人母的第一個孩子,意義非凡。
程春娘抽了抽嘴角,起身往床上走:“過繼幼子的事你就彆想了,楚兒心疼你,早已服藥說不再讓你受生子之痛。”
華宓君愣了下,好半天才出聲:“楚郎他不打算再要孩子了?這怎麼成,綏哥兒去了衛家,我膝下就沒兒子了,錦姐兒長大後若沒個兄弟幫襯,會叫人欺負的!”
程春娘由著丫鬟往她腰後塞了個軟墊,倚靠在床頭:“你上來,今夜委屈你陪我睡一晚。”
華宓君忙哎了聲說她就來。
丫鬟扶著華宓君去梳妝鏡前卸釵環,床上程春娘悵然道:“綏哥兒的事你彆難過了,左右日日都能見到,我瞧著你義母也沒讓綏哥兒改口,想來這事還有回旋之地,等楚兒酒醒了,你跟楚兒去見見衛家夫婦,試探下他們二人的口風,到底是過繼還是怎麼著,給個準話。”
華宓君悶悶點頭,程春娘接上剛才的話:“楚兒他是打心眼喜歡你,遂處處為你著想,那日你臨盆,你疼得哭,他一個大男人竟也跟著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生孩子呢。”
華宓君掩口彎唇。
洗漱上了床後,程春娘將盛言楚打算日後給孫女招婿的事娓娓說給華宓君聽,華宓君嘴上雖嗤盛言楚過於寵溺女兒,心裡卻甜蜜的不行。
有了程春娘的開導,華宓君終於歇了平日裡的哀怨,翌日早上醒來對鏡梳妝時,華宓君開始自省這些天光顧著兒子忽略了女兒。
-
盛言楚睜開朦朧的睡眼,頭一瞥就看到華宓君懷中趴著的女兒衝他咧嘴笑。
小家夥過了周歲後,真是一天一個樣,比前幾個月的時候要好很多,至少沒有忘記他這個爹。
盛言楚抱著女兒在床上玩躲貓貓時,外邊太陽早已爬上高空,屋子裡還殘留著酒氣,華宓君命人開窗通通風。
窗一開,明亮的日光斜斜打進屋裡。
“什麼時辰了?”盛言楚眯眼問。
華宓君將乾淨衣裳取下來,嗔笑著看著盛言楚:“還問呢?快些起來,昨晚那什麼西北使臣不是借住在咱家嗎?娘一早就親自煮粥,誰料那人屋裡愣是沒動靜,娘不好讓人打攪,隻好推了早飯備午飯。”
盛言楚輕柔地拉下女兒往他嘴裡使勁塞得小手,怔鬆了下,過了會才想起來昨晚的事,當即心下大駭。
“遭了!”盛言楚急得拍大腿。
將趴在他身上東倒西歪的女兒還給華宓君,盛言楚風馳電掣般穿好衣裳,鞋子還沒綁就往外邊跑。
“宓兒,我有點事要忙!”
出了房門盛言楚才毛毛躁躁的提腳蹬進鞋裡。
“阿虎——”盛言楚大喊,“阿虎去哪了?”
正在隔壁紅著臉和山梔說話的阿虎心一緊,跑出來忙問:“爺,啥吩咐?”
盛言楚往外推阿虎:“你趕緊去我娘的院門口守著,彆叫她去西苑!”
阿虎不明所以,但還是聽盛言楚的話照做。
阿虎一走,盛言楚係好腰帶步履匆匆的往西苑跑去。
華宓君抱著女兒從內間出來,好奇地問站在廊下的山梔:“住西苑的那位大人可知道他叫什麼?”
山梔快速的將阿虎從西北帶回來的首飾收到腰袋,華宓君眼尖瞧到了,是個豔紅色的羽毛耳墜,山梔生得小家碧玉臉如桃杏,戴這種嬌嫩顏色的耳墜最適合不過。
若是平時,華宓君勢必要打趣山梔,但現在華宓君更關心西苑那位客人的事。
山梔滿麵緋紅,往西苑的方向略瞟了眼:“宮裡的人抬著轎子送進來,具體叫什麼沒聽下邊的人說,外門的丫鬟都喊柳首宗,想來是名號。”
“柳…首宗?”華宓君呀著捂住嘴。
“壞了壞了!”
山梔茫然:“小姐,您怎麼跟姑爺一樣?什麼事壞了?”
華宓君眉頭染上一抹憂思,抱緊女兒,華宓君邊走邊小聲的對山梔說:“你忘了前些年虞城的事了?”
山梔說沒忘,又問是虞城哪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