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林善舞堅定的目光,傅家寶愣了一下, 沉默了下來, 林善舞也沒有逼著他,隻站在她麵前, 靜靜看著他。
良久以後, 傅家寶動了動唇,似乎想要說什麼, 嘴巴卻又閉上, 反複幾次後, 他慢慢在原地蹲了下去。
林善舞也跟著蹲了下去,兩人就這樣蹲在桌旁,屋子裡一片靜默。
片刻後, 傅家寶開口了,聲音卻變得有些沙啞, “娘子。”他反握住林善舞的手, 看著她道:“你是我娘子,我們是夫妻, 你說得對,我應該告訴你。”頓了頓, 他繼續道:“不怕你笑話, 其實我剛才有點怕, 怕自己會變得像我爹那樣。”
林善舞微微皺眉,有些疑惑,卻沒有打斷他, 隻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傅家寶此時的目光有些放空,似乎沉浸在回憶當中,他道:“我小時候,我娘還在的時候,我還不是這副模樣。那時候,我爹娘很相愛,他們兩人好像容不得其他任何人插.進去,我爹不許我娘多看彆的男子一眼,我娘也一樣,她比誰都大度溫柔,但若是誰在她麵前提一句讓我爹納妾的事兒,她就跟誰急。我爹睡到半夜忽然想吃蓮子羹,我娘二話不說起來給他做;我娘想吃蓮藕,外麵大雨瓢潑沒人賣,我爹自己跑去蓮塘挖……有一回我爹出去談生意,喝醉酒吐了滿身,我娘一邊念叨一邊體貼周到地為他擦洗;我娘出門買綢緞被人拿次等料子騙了,我爹一遍遍教她怎麼認料子,一直教到半夜,我一覺醒來,我爹還拿著料子摸給她看……後來,我娘就自己開了家綢緞鋪子,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些回憶對於傅家寶而言,似乎分外美好,僅僅是提起,他臉上就帶了笑,“我爹時常告訴我,成了親,就要對娘子一心一意,說不能再去招惹其他的女子……他告訴我,身為男子,為人丈夫,要有擔當,要懂分寸,不能叫娘子傷心難過。我一直記著他的話,那時候我一直想,等我長大了,等我和未婚妻成了親,我也要待她好,我們要像爹娘一樣,琴瑟和鳴如膠似漆,要恩愛一輩子。”
林善舞將另一隻手也搭在傅家寶手上,她依舊沒有說話,因為結局她已經看到了。
“再後來……我娘沒了。”傅家寶麵上的笑意沒了,神情也陰鬱了下去,“她是病死的,在我八歲那年的十月,撒手人寰。又過了兩個月,辛氏帶著當時六歲的傅周,進了我家大門。”
傅家寶臉上那種痛恨又夾著茫然的神情,刺了林善舞一下。傅家的這段往事,書裡沒寫,林善舞也無從得知,從一開始,她對傅家寶的認知便是兩個字——“紈絝”,至於他為什麼紈絝,為什麼跟著其他紈絝子弟什麼都玩卻始終潔身自好,林善舞從來沒有仔細追究過。她一直隻顧著自己,隻顧著自己儘快練好武功保證自身安全,隻顧著維係和傅家其他人的關係,以獲得安身立命的根基,隻顧著尋找掙錢的法子,以便將來就算脫離了傅家也能安穩地過日子。
至於傅家寶,即便她後來對他改觀,也從未想過認真去了解他,雖然這些日子,她似乎和傅家寶相處得不錯,似乎已經決定和他一輩子過下去,但捫心自問,她最在乎的還是自己。與她而言,這個人仿佛還是書裡那個紙片人,隻是一個於她目前來說最穩妥的選擇,一旦傅家寶不可掌控,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可是現在,傅家寶將那段幼年剝開來擺在她麵前,隻因為她一句話,這個人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麵。這樣的舉動,要換做林善舞自己,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看著麵前眼眶泛紅的傅家寶,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了心疼。一個從小就在父母的熏陶下接受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這種概念的孩子,在這樣一個男人都可三妻四妾的時代裡見證了父母最美好的婚姻,他肯定會羨慕會向往,會覺得這樣的愛情是理所當然,然而八歲那年,他生母病逝,在他還沉浸在失去母親的悲傷中時,忽然得知父親在外麵一直有其他女人和孩子……那種心情林善舞無法感同身受,卻可以想象得到,那個時候年紀還小的他所麵臨的的打擊,無異於一直以來堅持的信仰轟然崩塌。
傅家寶喃喃道:“我不明白,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爹怎麼就成了那樣?倘使他從那兒以後對我不好,那我大可以不認這個人,就當我爹追隨我娘一起走了,可他這麼多年,一直對我很好;倘使他是個兩麵三刀虛偽至極之人,那我大可以當他從前在我娘跟前的深情全是裝出來的把戲,可他卻不是這樣的人……”
有些事,你不說出來,可以整天嘻嘻哈哈當做不存在,可一旦提起來,那就仿佛將紮入肉裡的毒根又一次挖出來,你拚儘全力地往外拔,卻也隻是讓你再痛一次,因為那毒根早已經沿著肉紮進了心裡,根本沒辦法清理乾淨。
林善舞握著他的手又收緊了幾分,希望能借此緩解傅家寶心中的茫然和痛苦。
傅家寶:“我爹是個正直的好人,所以我思來想去,隻能將我爹變心的原因歸咎到辛氏身上。有一段時間我想得都魔怔了,甚至覺得我娘那麼年輕就沒了,一定是辛氏為了進我家的門,所以用了見不得光的手段害死了我娘。後來證明是我想多了,可每次當我見到辛氏,我都會忍不住想,她和我爹是什麼時候好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