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上房, 許久不曾開大宴了。
因著男主人回家,灶上的婆子使儘手段,蒸燜炸燉, 冷切涼拌, 足足送了十二個盤子上桌, 另還有甜鹹兩道湯羹, 又有雙色飯、小花卷兩樣主食,擠擠挨挨擺了一桌子。
秦覽看了, 不由得長長出一口氣:“從前覺得夫人吃穿精細,如今去了一回徽州,才知道好吃好喝是一種福分,有福氣就該早日享福。”
楊氏微微一笑, 抬手道:“紅菱,給老爺倒酒來。”
這名字不曾聽過,秦覽狐疑地抬起頭來,見一個俏生生的丫鬟, 素手持著青瓷酒壺上來了。
他雖不識得這丫頭, 看了她秀麗的模樣,卻也明白了什麼, 不由得沉下臉來:“夫人,這是什麼人?”
楊氏是不想留秦覽過夜的,這才叫了紅菱出來支應。
從前把青萍給丈夫時,她使的便是這一招,丈夫當時見了青萍的樣貌欣然應允,誰知今日再次叫了美人出來,丈夫的反應卻全不一樣了。
難道,丈夫如今竟真改了性子?
她稍一愣怔, 給自己找補一句:“這是青姨娘的妹妹紅菱,如今在上房當差呢。”
秦覽聽見青姨娘幾個字,想了一想才記起是何人物,既想起了青萍,自然也想起了前一次收下青萍的情景,彼時彼刻,便恰如此情此景。
饒是秦覽如今心思深沉,也忍不住在臉上露出不快:“夫人這是做什麼?”
丈夫連番問兩遍,顯然是沒那個意思,楊氏自家也覺得有些無趣,便輕輕咳一聲:
“如今紅菱跟著紫晶在上房當差,今日紫晶不當值,所以叫了紅菱上來,若是老爺不慣,仍叫紫晶過來就是。”
秦覽這才瞧見紅菱身上穿著丫鬟們的草綠比甲,頭上梳的也是雙環髻,全不是當年青萍精心打扮的模樣。
再次開口,他便放軟了聲氣:“我和夫人說說話就好,便不用人服侍了。”
既丈夫沒有納新人的意思,楊氏也不至於蠢得往丈夫身邊硬塞,揮一揮手便打發了紅菱下去。
紅菱放下酒壺,輕手輕腳走出屋子,進了耳房才發覺背後已起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自己生得太好了,落在哪裡都是個紮眼的人,又是個飄萍般的命格,到哪兒旁人都隻當她作小老婆料子。
幸好前頭有個姐姐頂著事,太太便把她給馮媽媽作了乾女兒,又撥了她到上房聽使喚。
從前老爺不在家時,她尚且不敢在上房爭著露臉,如今老爺回來,她恨不得縮回下房去倒夜香,誰知紫晶竟叫了她來上房服侍。
太太是什麼意思,她哪裡會不知道,無非就是以色侍人四個字罷了。
然而這條路,豈是那樣好走的。
姐姐前幾年夾在賽仙和太太中間,勉強站住了不曾倒下,這已然不易,她自忖心機手段遠遜於姐姐,哪敢有這種想頭。
於是揀了最老實的丫鬟服製,梳了最不起眼的環髻,老老實實地往上房來了。
她不知老爺和太太方才到底是怎麼個意思,然而卻也隱約知道,自己是不必和姐姐一道做小老婆了。
夫婦兩個打了一回太極,都不大提得起精神,揀著朝中之事說了幾句,安安生生吃過晚飯,又吩咐人收了盤子下去。
秦覽原說是要多陪楊氏坐坐的,這時也不好拔腿就走,加之長子不在府裡,不好借口查問功課,隻好又放平心氣坐著,等丫鬟端了茶上來。
楊氏如今操心的甚多,倒比秦覽先拋開前頭的事,喚了紅菱吩咐一聲:“明兒去個人給柯家送信,說老爺到家了,柯老爺有事,總可上門來說了。”
秦覽本是悶悶地坐著,聽見這一句便道:“柯家有什麼事,夫人處置就行了。”
楊氏笑一笑:“柯家進得京來,不過就那麼一座三進的宅子,身邊既無田產又無鋪麵,一家人天天在家打葉子牌,閒得都快要吵起架來了,柯老爺想把老家的田產變賣一些,再在京裡買兩處好的,幾番上門來說,這樣的大事,我如何能作得主。”
她不是做不得主,而是懶得搭理柯家。
柯家手裡捏得幾萬兩銀子,自家不往外頭尋些好產業,卻來尋秦家,擺明了要靠著親家過活。
他們的意思,要麼是想仗勢欺人,要麼是想從秦家身上沾些油花走,楊氏是個端方性子,如何瞧得上這樣的做派。
她是想給自家置辦兩個溫泉莊子的,可是好田產都是有數的,若是柯家見了,少不得要大驚小怪地讚歎一番,然後等著旁人讓他們家,楊氏如今,可再不做這樣賢良過分的事了。
更何況,那柯家又是秦淑的婆家,楊氏若是有個不慎,秦淑又要捂著心口垂淚了。
倘若隻在自己家裡哭,楊氏才懶得搭理,多送幾條帕子去給她擦眼淚便罷,偏生那丫頭還要往柯家姑娘那裡送信去。
雖不曾指著嫡母說事,卻也含沙射影地歎一番身世,楊氏又不好攔著不叫她遞信出去,這丫頭心是歪的,管了還不如不管。
此時想起柯家的一窩事,不如全扔給了丈夫。
秦覽到底也是從下頭做官一路上來的,聽了楊氏幾句話,已知道當中有不少扯皮的地方。
他想一想妻子獨個兒在京裡,一頭操持幾個女兒,一頭又操持大房的事情,還要抽空往昭貴妃那裡獻殷勤,外頭與官眷們的應酬也少不了,這麼一盤算,勞心勞力之處也不比自己在徽州少,於是說起話來,更放低了聲氣:
“既是柯老爺有事尋來,自然是我去應付,這事你不必管了。”
楊氏見丈夫還算明白,心裡舒坦一些,點一點丈夫:
“我如今看了兩處溫泉莊子,大的想給貞娘,小的給五丫頭,柯家不知從哪裡聽見風聲了,大約也想尋一個。隻是這樣的東西,哪是容易得來的,老爺到時候可彆把話說太滿了。”
秦覽摸一摸下巴:“我在夫人眼裡,哪就這樣拙了。”
楊氏也不來搭話,說了庶女,又說庶子:“恒哥兒今兒進考場,生生枯坐一日,也不知冷不冷的,若是考上了,也不枉這十年寒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