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走近,一手撥開帳子,“你還好吧?”
沒音兒。
他湊得更近了些,發現顧皎依然一副呆滯的樣子,隻是用手托著下巴而已。他皺眉,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還是沒反映。
顧皎本長得小,眼睛圓圓的,臉也嫩嫩的,笑的時候特顯明眸善睞。可這會兒,她不笑了,便有些冷。
李恒不習慣,再碰了碰她,更用力了些。
顧皎偏頭,眼珠子滑過他,轉了轉。
他等著她說點什麼,結果她倒頭躺平,縮在衾被中,長發散成一片。
李恒這才覺得不對起來,人被嚇得掉魂了?
他轉身開窗,衝外麵收拾衣裳的勺兒問,“夫人發呆失魂了,以前可有過這樣的情形?”
勺兒頭回和李恒對話,十分忐忑,有點結結巴巴道,“有過,但隻要碰碰她就好了。”
“沒好。”李恒問,“有叫人看過病嗎?往日吃的什麼藥?”
勺兒見他麵色不善,再加上他身上還有隱約的血氣,更怕了。她搖頭,“將軍,奴婢不知。夫人出嫁前,都是海婆在伺候,我們幾個是後來才跟著入西府的。”
李恒不喜和海婆打交道,但回頭看看鴉雀無聲的床帳,道,“把她給我叫外間來。”
勺兒巴不得,應了一聲後趕緊跑廂房去找人。
李恒坐外間書桌前候著,隨手拿起《齊民要術》,腦子裡卻亂紛紛地想起諸多雜事。她為了吃點好的,跟自己胡扯一通狗屁喂飽天下人。翻開書,怎麼也看不下去,隻好再合上。
沒一會兒海婆在門外輕聲問,“將軍。”
他道,“夫人兩眼無神,毫無知覺,不知神遊去了何方。這樣症狀什麼時候有的?慣常看的哪個醫生?吃的什麼藥?”
海婆道,“回將軍話。夫人打小身體弱,受不得冷,也吃不得嚇。但凡被驚住了,總會失魂一陣子。看了許多醫生也無用,更找不到合適的藥。後來發現隻等她緩緩地回神,自然就好了。家中老爺和夫人照料許久,再三交待,千萬不能驚了她。”
居然有這樣怪病?李恒還是頭回遇上。
“出嫁那日,在龍牙關口吃了一嚇,也是這般了大半個下午。”海婆又說一句,“將軍若是不放心,可請魏先生來切個脈?先生醫術高明,兩服藥便將夫人的風寒發熱壓下去,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魏先生恐怕和孫甫那幫人舌戰得正酣,討論著謝禮多少,龍牙關口抽錢多少。他,即刻來不了的。
李恒便道,“知道了。”
海婆繼續站了一會兒,久未聽見聲音,便要告退。
不想他又來了一聲,“讓外麵的仆婦再送熱水來。”
李恒吩咐完畢,聽見海婆出院子的腳步聲。他起身,回內間看了看。顧皎依然保持嬰兒在母體內的姿勢,抱著衾被不放。他伸手去拉了拉,她也不反抗,任由衾被被拉走。
他碰了碰她鼻尖,呼吸還在,溫溫濕濕的,沒問題;再碰碰額頭,也沒發熱,體溫正常。
片刻,熱水送到,李恒便去內間找衣服換洗。
須臾,梳洗完畢,上床休息。
衾被已經被顧皎哄得十分暖和,他剛一進去,她便滾到他身邊,手自然而然地爬上他胳膊。
他本能地要去扯開,可見她淡粉色的臉,微微顰起的眉,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
罷了,便容她放肆一晚上。
李恒抬手,打滅了油燈,緩緩躺下。
既然成親,也許諾了會護她一生,總要習慣的。
他如是安慰自己,閉上了眼睛。
夜色深沉,冰雪和火光中,諸多老邁的家族終將走向死亡,而一顆明日星辰冉冉升起。
李恒似乎能看到那星星淡黃色的光芒,想要伸手去摸,卻是一片灼燙。
月寒星冷,乃是天道,為何會燙人?
他思考著這個問題,慢悠悠地醒來,發現自己居然是在做夢。隻身邊一個火爐,有咿唔的囈語,是顧皎的痛苦聲音。
李恒立刻清醒了,他坐起來,手探入顧皎懷中,汗濕一片。她的額頭,熱燙得幾乎能煮雞蛋了。
更有,她一聲聲的,叫的是‘我想回家’。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稚子的時候,母親總喜歡將他抱到膝蓋上。她問,“延之啊,知不知道媽最想的是什麼事?”
“吃好吃的。”他鑽到母親懷中。
“好吃鬼啊!雖然吃也是很好的嘛,不過總缺點啥。媽最想的,還是回家。”
母親是胡人,家遠在千萬裡之外的塞北。他便天真地問,“等我長大了,帶著大軍打到塞外去,好不好?”
母親就笑,“哦喲,年紀小小,誌向倒是大大的嘛。可是啊,媽已經有延之了啊,就再回不去了。”
稚子不懂,為何就回不去了呢?
母親見他萬分想不通的樣子,戳著他鼻子,“笨兒子哎,有媽媽的地方才有家啊。我的媽媽已經不在了,回去也沒家。不如留在此處,幫你做一個家,好不好?”
李恒還記得,自己答應了的,好。
母親按著他拇指,“君子一諾。”
李恒在黑暗中怔了許久,最終悄悄下床,去前院找先生。
君子一諾,此生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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