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定斌細說起來跟應翩翩的親生父親應鈞乃是同宗不同支的宗族兄弟,但兩人的親緣關係隔得已經算是很遠了,應定斌所在的這一支早已敗落。
他幼時家境貧寒,又恰逢饑荒,父母兄姐全都被餓死街頭,他為了掙一條生路,自行閹割之後入宮當了太監,接連伺候了兩任皇帝。
等到先皇去世後,應定斌又抓住形勢,迅速投靠太後,與太後共同支持當今的皇上由旁支宗室上位,從此徹底站穩了腳跟。
大概是由於過去的經曆,應定斌得勢之後十分愛好奢華享受,督主府雖然隻有他和應翩翩兩位主人居住,卻布置的富貴堂皇,前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中堂精致富麗,過了中門之後又延伸出了無數回廊曲水,通往不同院落,其中又有各種奇石古樹參差點綴,美不勝收。
應翩翩說要回府的事早就被梁間派人快馬送了回來,府裡上下都到了前院迎接,見到他回府,全都喜氣洋洋的。
應翩翩的乳娘張嬤嬤也出來了,拽著應翩翩上下打量,滿臉喜色,連聲道:“回來好,回來住舒服。看你都瘦了好些,年前這臉上還有點肉呢。”
說她是應翩翩的乳母,其實應翩翩到京城的時候已經五歲了,張嬤嬤被太後從自己宮中賞下來伺候他,從小一手帶大,簡直是把應翩翩當成心頭肉一樣的疼愛。
在書裡,她最後的結局是因應定斌卷入了一樁受賄案中,傅寒青親自領兵上門搜查,張嬤嬤想去給應翩翩報信,卻被士兵推搡摔倒,沒多久就病逝了。
——主角永遠都是這麼正氣凜然,大義滅親。
不光張嬤嬤,包括梁間、蕭文、養父、表兄……總之文中跟應翩翩有關係的人,下場都不怎麼樣。他那時還不算反派,結局又何嘗不是眾叛親離,慘死他鄉?
既然注定要死,他寧願活得轟轟烈烈,肆意妄為,起碼能保下親友安康。
這座府邸,府裡的人,明明不過幾個月未見,眼下倒讓應翩翩覺得恍若隔世了。
他漆黑的眼底仿佛什麼情緒都有,又仿佛什麼都沒有,麵上笑了一笑,語氣輕快地說道:“要是光說可算不得心疼我,嬤嬤有沒有多給我做幾樣好吃的?”
張嬤嬤滿臉慈愛地笑著,輕打了他一下,道:“你這皮猴,從小就會貧嘴……有囉,當然有。”
應翩翩雖然有日子沒在家住,但院落卻一直是有專人打掃的,用罷了膳後他便回房休息,發現池簌也被安置在了這裡。
應家的人都不喜歡傅寒青,在他們看來,他們家少爺能看得上誰,那已經是給了天大的臉麵,偏生那個眼高於頂的鎮北侯是個給臉不要的人,每次看見應家的人,都是一副高傲又不屑的表情,好像見到了什麼臟東西一樣,讓他們都很為應翩翩不值。
現在看到少爺可算是清醒了,納了一名侍妾之後,第二天便回了家,讓闔府上下都很是欣喜。
他們覺得這位新姨娘是個大功臣,希望他再接再厲,好好留住少爺的心,讓少爺再也不想著殺千刀的傅寒青,最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上傅家的門。
正好應翩翩也沒有吩咐將池簌安置在哪裡,老管家便自作主張,暫時讓他住進了應翩翩的院子。
應翩翩進門的時候,池簌正站在前堂的窗前,垂眼打量著一盆君子蘭。
這正是之前被應翩翩倒了藥的那一盆,他離開傅家的時候,也吩咐人給搬回來了。
池簌發現,這盆命運多舛的蘭花昨晚還開得繁盛熱烈,今日卻竟已經儘數凋零,枯萎的花瓣落滿了窗台,帶著幾分仿佛秋光已至、歲月忽老般的蕭瑟。
可其實暮春時節天氣煦暖,日光正斜斜入窗,傾進房中。
池簌手指輕撫過花枝,臉上帶了些微深思之色。
這時聽到外麵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池簌回頭看去,隻見應翩翩挑簾而入,他身上被鍍了一層淡淡的光暈,乍見光華滿眼,有種奇異的風采。
這種枯萎與繁盛的鮮明對應令池簌有一瞬間的怔忡,這才道:“應公子。”
應翩翩“嗯”了一聲,坐下來,道:“過門第一天,有何感想?”
池簌沉默了片刻,然後笑笑:“波詭雲譎,危險重重。”
應翩翩斜坐在椅中,一腳踩著椅子邊緣,拿起桌上的酒壺,自斟一杯飲下,聞言笑道:“你放心,外麵縱使風浪滔天,隻消在我身邊待著,那就決計翻不了船。韓耀明顯不懷好意,想借對付你來挑起事端,我把你擱在這,也好護你周全。”
他微揚起臉,瞧著站在窗前的池簌,那瑩白如玉的臉龐照在陽光下,仿佛帶著種寶石樣的光輝,笑意從明亮的眼睛中蕩漾出來,有點狡黠,卻沒了剛才麵對傅家人時的冷嘲之意。
池簌發現應翩翩真的很善於用神情來說話,一顧一盼間生動鮮活,情韻便在眉眼間流轉開來,詩中所謂“一顧傾人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般模樣。
他乃是江湖中人,平日所見多粗豪爽直的草莽漢子,應翩翩這等貴公子在池簌眼中,更像是博古架上精致易碎的絕世瓷器,得小心翼翼捧著供著,磕碰著一點都不成。
但生平頭一回聽人說“要護你周全”,竟然就是出自這麼珍貴脆弱的瓷器口中,這種感覺,實在有些微妙。
池簌不覺也微笑起來,語氣帶著並不冒犯的戲謔,說道:“多謝公子厚愛,看來我是當真找了個好人家。”
應翩翩懶洋洋支著下頜,看著杯底晃動的酒液,說:“那是。你彆看我這人名聲不好,其實特彆專情,這府裡上下不會有人來和你爭寵,而且我親娘早死了,你也不用伺候婆母立規矩,我爹不在,除了我就你一個主子,想怎麼作威作福都成——”
他一挑眉,衝池簌道:“絕對是個可以遮掩身份,靜觀時局,東山再起的好地方。”
池簌前麵聽著應翩翩認真細數嫁給他的好處,還覺得有點好笑,直到應翩翩說出最後一句話來,整個房間忽然便詭異地陷入安靜。
池簌負手當風,靜了片刻,唇邊的笑已經帶了些許清寒意味:“公子此言何意?”
應翩翩手裡端著酒杯,帶著三分醺然醉意,起身走到池簌身邊,從窗台上撿起一瓣枯萎的蘭花,在指間輕輕一撚。
“一個人,若僅是摘花取葉便能不動聲色地傷及一位久戰沙場的將軍,那其功力起碼也得躋身一流高手之列。再按你的年紀來看,當世也找不出來幾個。”
應翩翩攤開手,指尖上的花粉簌簌而落,有一些飄到了池簌的袖間:“韓小山自幼長於京城,吃百家飯長大,可沒機會去學這樣一身的功夫啊。”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他竟然察覺到了池簌的出手,並且明知道對方武功高強,還就這樣當麵點破了。
這個危險的、不遜的、狡猾的男人。
池簌很不明白,這樣一幅皮囊下麵,怎會偏生長了一身的反骨。
兩人此時的距離極近,他明明一伸手就能掐斷對方那修長的脖頸,也近到他的視線之內,隻能看見應翩翩那張俊麗之極的麵龐。
池簌看到日光明燦,落入對方眼底,晶瑩深邃,流光溢彩。
很奇怪,這人分明應該是矜貴華美,錦衣玉食,身上卻帶著一種瀕死者要將生命力燃儘一般的絕望與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