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蘊華以為應翩翩是為了羞辱和嘲笑她才不讓她自儘成功,卻沒想到對方語氣懇切,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不禁愣住。
應翩翩看著她,一時間眼前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張臉。
那個人不似吳蘊華的悒鬱嬌柔,但也同樣很美,她會哼唱動聽的歌哄人入睡,會從外麵摘來野花裝點邊關簡陋的營帳,會在外麵戰鼓擂響,殺聲震天的時候,抱著他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她總是笑,甚至讓人看不出來,她也是經曆過無數苦難和折辱的女子。
應翩翩自忖不是什麼好人,他一貫睚眥必報,同情心也有限,可麵對著吳蘊華,卻生不出多少厭憎之意。
因為他知道,吳蘊華已經是走投無路了,她想不顧一切地抓住那僅剩的希望,即使明知如同飲鴆止渴,很有可能會更快地落入無儘的深淵。
這種心情,他的家人體會過,他也體會過。
應翩翩緩緩地道:“我剛才發現,死者的口鼻中有一些白色的毛料,這應該是有人想用棉布將他捂死,但並未成功,才有了後麵你偽裝動手之事。而那枚扳指,想必也是那個人給你的。我沒有猜錯吧?”
他這麼一說,方太醫頓時仿佛明白了什麼。
剛才皇上讓他查驗死者體內有沒有被人用過迷藥的痕跡,他換了好幾種方法都沒有發現。
但大家都很不解的是,如果不是下藥,吳蘊華這麼一個弱女子又如何掐死了自己的丈夫?這實在說不通。
方太醫心中惴惴,本擔心是自己醫術不精,當著皇上的麵造成失誤,如今若說是周世子先被人捂至暈厥,吳蘊華再偽裝成男子殺了他,就講的通了。
可以說,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所有人心裡都在想,這人是誰?
應翩翩心裡已有答案,可現在,他需要吳蘊華自己說出來。
“是誰攛掇你犧牲自己來殺夫,又是誰指使你嫁禍我?這個人將你推入火坑,誘導你殺人,自己此時卻隱身不出,他一點都不在意你,難道你不想讓他付出代價嗎?”
吳蘊華心緒淩亂,惶然抬首,麵前的男子眉似遠山,眼如桃花,神色間自有從容帷幄之態,這個世間的光彩仿佛都格外偏愛於他,薄紗似的暖陽在他身上蒙了一層淡淡的光華,令人心生恍惚仰望之感。
他看起來那麼遙遠,在這世間,明明跟自己隻是毫無瓜葛的陌路人。
可丈夫毆打她,家人厭棄她,世人冷眼觀她,她仿佛是這世上孤獨的異類,唯獨應翩翩望過來的眼神中,沒有厭惡,沒有憐憫,隻有近乎溫柔的了然。
吳蘊華剛才那一股不顧一切的勇氣突然就泄了,她意識到,自己還是很想活下去。
她不禁喃喃地說:“我……我說的話,還有人信嗎?”
應翩翩道:“我信。你今日雖然犯下殺夫之罪,但其情可憫,又是受到他人挑唆蒙蔽,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若是檢舉有功,理應酌情減刑。你——還想活下去嗎?”
“是,我……我想活,我想活!”
太子妃不禁怒道:“應玦,你以為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嗎?這怎麼成?我弟弟不能白死!”
應翩翩道:“所以就更不能漏失真凶了。”
太子妃一時語塞。
應翩翩向著皇上行禮道:“陛下,根據我朝律例,毆傷妻者,處板五十,受耐、髡之刑。周世子毆打妻子在先,吳氏加以反擊,也是情有可原,況且她有孕在身,若是能夠指認另一位凶手,是否可以酌情減免刑罰?”
他說的耐刑便是剃去胡須,髡刑就是剃光頭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的刑罰在當時極具有侮辱性,再加上還要挨板子,可見毆妻的罪責著實不輕。
太子妃還是有些不甘心,憤然正欲開口,聽到應翩翩說了句“有孕在身”,不由一震,忙問道:“你此話當真?”
應翩翩道:“剛才娘娘激憤之下衝到她麵前,意欲掌摑,她護住了腹部。”
太子妃自己也是當了母親的人,聞言渾身一震,不說話了。
皇上看了她一眼,緩緩說道:“你若是能保證她說的是實話,朕可以饒她不死,流徙江陵。”
應翩翩拱手道:“多謝陛下。”
傅寒青的目光不自覺被他吸引,他幾乎淡忘了應翩翩的身上還有這樣的一麵,熱忱、赤誠、溫柔,依舊仿佛是初遇時的美好。
聽到皇上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唇邊泛起笑意,頓時,仿佛整個世界的汙濁都被這純然的一笑滌淨了。
在自己身邊的時候,應翩翩很少這樣笑。
然後,傅寒青便看見吳蘊華繃緊的肩膀猛然垮了下去,一時間似乎想要嚎啕大哭,但她努力忍住哽咽,用袖子抹了把臉,說道:“那個人,就是宣平侯府的傅寒弋!”
傅寒青的心神總算從應翩翩身上收了回來,不禁愕然。
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幾乎誰都沒有想到。那個瞬間,傅寒青心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怪異之感,就好像有什麼東西顛倒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向著傅寒弋那邊望去,卻發現人竟然不見了。
原來是傅寒弋看事態不對,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吳蘊華那裡,竟然試圖悄悄溜走。
可是聖駕在此,周圍重重重兵把守,他就算插翅也難飛,皇上一聲令下,傅寒弋很快就被從一間放置雜物的帳篷中揪了出來,押到了皇上麵前。
他這時麵如土色,一反先前擠兌應翩翩,揶揄傅寒青時的誌得意滿之態,整個人發著抖走到皇上麵前,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我,我是冤枉的,關我什麼事?你們抓我做什麼?”
傅寒弋語無倫次地說道:“吳蘊華她自己把她的丈夫殺害了,當然要指認彆人當替罪羊。她方才指認應玦不成,才會又攀扯上我……一個殺夫的女子,她的一麵之詞,你們怎麼可以相信呢?”
他這一開口,池簌立刻聽出不對,問道:“你為何知道吳氏的閨名是吳蘊華?”
女子的名字本來就隻有親近的人才會稱呼,尋常男子就算是聽說過她叫什麼,也不會像傅寒弋這樣情急之時能脫口而出,傅家跟吳家從來沒有什麼來往,他如此著實令人奇怪。
傅寒弋被他問的語塞,為自己辯解的聲音戛然而止。
應翩翩道:“吳小姐,該你說了。”
吳蘊華看了傅寒弋一眼,見對方望著自己的目光中充滿哀求,她冷冷一笑,心中卻再無半分情意:
“傅寒弋知道我的名字,是因為在我出嫁之前,我們便已經在一次廟會上相識了,並且互生情愫,訂下終身之約。他本來說過了年就要到我家府上提親,但又不知為何,一再推脫,直到陛下為我賜婚,我們兩個就再也沒有了來往。”
“直到這次來到草原上參加狩獵,前日我們無意中遇見,他發現了我手臂上的傷痕,痛苦自責,提出要帶我私奔……”
太子妃憤憤地說:“這樣的話你也相信?蠢材!”
吳蘊華轉過頭來,一雙哭過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她:“娘娘,您會這樣說,是因為您命好有福氣,您有娘家作為依靠,太子殿下性情溫厚,既不偏寵妾侍,更加從不可能對您羞辱打罵,可我走投無路,即便明知道很可能被人家蒙蔽又能如何呢?對我來說,還有更糟的結果嗎?”
太子妃想說什麼,終究輕哼一聲,垂下眼去,把頭撇到一邊。
吳蘊華道:“我那一天回去都心神不寧,隻是琢磨著這件事。到了傍晚的時候,他借著大雨的遮掩悄悄過來找我,說是都已經打點好了,隨時都可以離開,又給了我那枚扳指,讓我把應大人的扳指扔在帳篷裡,假裝成自己是被他擄走的,這樣混淆視聽,我們就不會被被人追到了……”
聽到吳蘊華這樣說,應翩翩才明白了他們原本的計劃是什麼,不得不說,這一招比殺人嫁禍還要毒。
吳蘊華自願離開,傅寒弋不一定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那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反倒比現在更加難以尋找證據。
到時候人們在吳蘊華的帳篷裡發現了應翩翩的扳指,他解釋不清又尋不到人,日後將是數不儘的麻煩。
但很顯然,這計劃半道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