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氣氛已經緩和過來,席上眾人談笑紛紛,觥籌交錯,一派熱鬨。
方才有不少人對應翩翩這一席敬而遠之,其實並不是因為應翩翩,而是對池簌這種刀頭舔血的江湖人士有些本能的畏懼。
但悄悄觀察了一會,池簌卻是舉止文雅,相貌俊美,與應翩翩輕言笑語之間,看不出來半分方才對付傅寒青時的狠戾,逐漸的,也就有人走上來,向著他們這一席敬酒寒暄,倒是也相談甚歡。
安國公夫人遠遠看著這一幕,卻是十分咽不下這口氣。就算是不談方才的過節,她看見池簌這張臉,便極易想起那個已經死了多年的賤人,也感覺心裡泛堵。
安國公夫人抬手將自己的一個在安國公府當差的遠房侄子叫了過來,低聲吩咐幾句。
安國公見狀,悄聲說道:“你看清楚形勢,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彆再平添風波!”
他說了這一句,語氣稍微有些重了,隨即便見安國公夫人回眸瞪著他,立刻變慫,陪著笑說:“我是擔心你……應玦確實不好對付,七合教那位最近在陛下麵前也是炙手可熱,硬碰硬,是咱們吃虧。”
人就是這麼現實,如果安國公府和應定斌一樣權勢滔天,又或者應翩翩軟弱可欺,那麼今天在這場宴會上,根本就不用他們自己做什麼,自然會有想要討好的幸進之輩出麵替安國公出這口惡氣。
但如今,卻沒有人會選擇這樣做。
安國公夫人道:“你放心,我既不陷害他,也不打罵他,隻是讓人堂堂正正地前去挑戰較藝罷了。不然他今日羞辱了我們還好端端地離去,以後誰都能把你的麵子放在地上踩,總要做個姿態出來!”
她那名遠房侄子名叫傅遵,自幼經擅武藝,得了安國公夫人的吩咐,便點了點頭。
等到酒過三巡,他起身笑道:“今日姑父壽辰,小侄彆無所長,就為諸位表演一套劍法,來為姑父賀壽吧!”
他隨著琴曲舞動長劍,果然精妙絕倫,引來了一片叫好之聲。
一曲舞畢,一位姓王的都尉笑道:“傅公子真是使得一手好劍術,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套劍法,是雲山派的迴風劍吧?”
傅遵道:“王都尉見識廣博,正是。”
他說著,便朝向應翩翩看去,揚聲說道:“應大人,我聽聞你幼時身體不佳,應廠公特意請來了幾位武師教你習武。其中一位,正是雲山派的莊浮大俠,不知道今日能不能有幸請您對我這一套劍法指點一二?”
應翩翩依舊是那個沒正形的坐姿,連身子都沒欠上一欠,似笑非笑地說道:“你對我的師承倒是了解。”
傅遵笑著說道:“莊大俠是我的師伯,我曾經聽過他誇讚大人天資聰穎,勤勉刻苦,早就已經心向往之了。”
他的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似乎應翩翩不展示一二是不合適了,而如果應翩翩輸給了傅遵,剛才那些誇獎他勤勉、聰明的恭維之語,反倒都成了笑話。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安國公夫人就是想讓應翩翩當眾丟這麼個臉,以泄心中之憤。
傅遵抱劍行禮,大有應翩翩不出麵,就不肯乾休之意。
應翩翩按了下池簌的肩膀,將池簌微傾欲起的身體重新按回了座位上,他則借力站起身來,來到傅遵麵前。
“我練劍,隻為強身健體,領悟劍道,卻不為與人相鬥,和你較量,恐怕顯不出來功力。”
傅遵一聽,隻當應翩翩是怕了,便笑道:“大人無需顧慮,不過就是尋常切磋,點到為止,也不至於傷了彼此的和氣。”
應翩翩搖了搖頭:“我的劍法你沒見過,一使出來可就收不住了,隻怕到時候傷了你,夫人又要怪罪於我,轟我出門。”
安國公夫人心道你就裝吧,笑著說:“應大人,我那隻是戲言,誰敢趕你?還是請你讓我們大夥開開眼吧。”
應翩翩歎了口氣,道:“好罷。”
他側身將手扶上自己腰間的劍柄,微微揚起下頦,整個人身上似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奪目風采。
“那你們可看好了,我這一劍下去,必定地顫桌搖,天生幻彩,滿座皆驚!”
有賓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應大人你也太幽默了,那就快請君一試吧!”
應翩翩亦是展顏而笑,果然抽手拔劍,而後隨隨便便地,將劍鋒戳到了他腳下的泥土之中。
既不強悍,也不驚豔。
傅遵是真的忍不住笑了,正要開口嘲諷,忽覺不對!
就在劍鋒入土之際,突然有一陣尖銳的哨音從四麵響起,緊接著,幾束煙花衝天而起,在夜空中綻放出絢麗的光芒。
緊接著,雜遝的腳步聲傳來,幾隊不知道什麼時候埋伏起來的衛兵從四麵而入,將整個花園團團圍住!
異變陡升,賓客們紛紛大驚起身。
應翩翩欣然而笑:“看來我這一劍,功力猶在。”
他手中拄著劍,慢慢抬起眼來,隨著這個動作,他臉上的笑意也一點點翻作冷漠:“東西,可找到了?”
“是!”
一名侍衛快步跑到應翩翩跟前,單膝跪下,呈上了一隻蓋著手帕的托盤。
應翩翩將上麵的帕子揭開,不少人都隱約看到,托盤上放著的是一個身穿宮裝的人偶。
那人稟報道:“大人,這是在安國公府的佛龕下麵發現的!”
安國公滿麵錯愕,安國公夫人的臉上瞬間血色儘失。
巫蠱之術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大忌,在場的都是達官貴人,沒幾個不認識這東西,見狀都不禁駭然。
他們紛紛問道:
“這是誰的人偶?”
“應大人,敢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何會知道安國公府有此物在?”
“你令人包圍了安國公府又是何意,難道在場的賓客們當中也有不妥之人嗎?”
“各位請放心,此事牽扯不到他人。”
應翩翩眉目冷然,淡淡地說道:“這件事的起因乃是我在衡安郡之時,發現魏光義在他的一處彆院中私設法壇,鎮壓宮妃亡魂,故而心中生疑,回京之後便向皇上稟報,陛下令我全權調查此事。”
“根據西廠線報,安國公夫人這幾日行止可疑,不僅時常驚夢囈語,出入佛堂,而且還請了法師私下作法。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便令人借今日宴席人員混雜之際,暗中搜查,果然有所發現,攪了諸位宴飲的興頭,還請莫怪。”
他說完之後,便一抬手,輕描淡寫道:“拿下!”
周圍頓時一靜,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之後,不禁有人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堂堂國公,從一品公爵,他竟然要在對方的壽宴上當場抓人,這可真是把事做到了絕處!
此事應翩翩早已提前向皇上說明,隨他一起來的是從西廠借調的廠衛,自然對他的命令如臂使指,無有不應。
當下除了安國公夫婦之外,一些負責看守佛堂的下人,以及這夫妻兩人的親信也都被一並拿下,要通通帶走調查。
韓耀之前被黎慎韞打斷了腿,這陣子一直在臥床養傷,倒是逃過一劫,隻是他雖然沒有被抓,卻也震驚無比。
他猛然站起身來,扶住身邊的下人站穩,大聲說道:“這、這怎麼可能?這一定是汙蔑!應玦,我娘又不是後宮命婦,她鎮壓宮妃亡魂做什麼,對她有何好處?你抓人之前不想清楚的嗎?!”
應翩翩道:“好問題,那就要審問之後才知道了。”
他轉向安國公夫人:“夫人乃是女子,本官便不令人押送你了,還請夫人配合一些吧。”
安國公夫人回頭看了兒子一眼,眼眶倏地一紅,冷笑道:“去就去,左右清者自清!”
她說完之後,整理了一下衣裳,當先昂然而出,隻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她的全身都在不受控製地發抖。
應翩翩令廠衛們押了其他人,一起向外走去,路過傅遵身邊的時候,他的腳步忽然一停,目視對方。
傅遵警覺道:“你什麼意思,想公報私仇?我可沒有參與此事!”
應翩翩笑問道:“先前給七合教叛黨領路的蒙麵人是你嗎?”
那個瞬間,傅遵毛骨悚然,卻聽應翩翩幽幽說道:“你那套劍法我未曾學過,但看一遍記住足矣。下次記得,若想隱藏身份,就彆給我看第二次的機會。”
他莞爾一笑:“一起來罷。”
抓了傅遵之後,應翩翩再也不理會席上其他賓客,在手下眾人的簇擁下大步離開。
他的黑衣在夜風中蕩起一道幽暗的影子,朦朧的燈光映在布匹精致的紋路上,乍一看,仿佛誰的笑,詭譎地揚起。
一場繁盛之極的宴會,竟然轉眼間就落得個如此收場。
安國公沒有其他的子嗣在身邊,徒留了個韓耀,六神無主,惶惶欲哭,半點場子也撐不起來,於是客人們全都相對歎息,自行離去。
有一個人卻沒走。
韓耀愣愣坐在桌邊,正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忽然有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取走了他麵前的做工精致的茶杯。
“記得你幼時曾經說過,這樣的杯盞隻有你才用得,不許低賤之人觸碰。如今也已多年過去了,依舊如是,看來你的生活一如往昔,閒適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