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係馬下長川(2 / 2)

但為時已晚。

打頭的將領正全力策馬而奔,便忽聞頭頂一陣轟隆作響的巨石聲,隨即,無數石塊亂箭從山道兩側如雨般砸落下來,正是黎清嶧早已帶人在此埋伏,打了西戎兵一個措手不及。

就在不久之前,西戎兵還將雍州城圍的水泄不通,日夜不休地向著城中放箭,當時的士兵們誰也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會事易時移,眼下狼狽不堪、抱頭逃竄的人竟然成了他們。

混亂中,應翩翩令一些事先扮成西戎兵士的人藏在人群中大叫道:“是伊穀丹帶我們來送死的!他早就不是王上了,他已經被惡靈附體了!”

“之前撿到的信件上分明說了此地有埋伏,他卻還是下令讓我們從這裡撤退,他分明才是最大的奸細!我們不要再聽他的命令了,還是快些逃命去吧!”

西戎軍從未在穆軍手下遭到如此慘敗,人在絕望之際,便更加容易相信鬼神之事,再加上這些人的鼓動,大軍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四散奔逃。

據說在這樣混亂的局麵下,甚至光是因踩踏而死的士兵都有數以萬計,最後大難不死的人僥幸逃回營地,聞應玦之名而色變,竟然連夜拔營,就此從雍州之外撤軍。

西戎王夾在亂軍之中,勉強被幾名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親衛們保護著一同撤離,將將要衝殺出去的時候,他猛然回頭。

雖然茫茫的黑暗中仿佛什麼也沒有,但他銳利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夜色,與一道年輕的視線交碰。

應玦。

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中回旋,不再僅僅代表著他曾經女人的兒子。

排兵布局,擺布人心……精彩,真是精彩極了!

他一時間隻想大笑,握著韁繩的手卻不自覺地攥緊,咽下衝到喉嚨處的一口鮮血,恨恨轉身而去。

這一場惡戰結束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

當敵人全部潰散而去,站在狹道中、山穀口、山坡上的士兵們甚至還根本沒有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

玉盤似的明月下,他們渾身鮮血,手裡拿著兵器,腳下是同伴或者敵人的屍體,方才的喊殺聲好像還回蕩在耳畔。

可是一切的廝殺與呐喊,就是這樣陡然間安靜了下來,靜的讓人懷疑自己是否是真正在活著。

終於,不知道是誰,低聲問道:“咱們……是不是贏了?”

這個小小的疑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隨即,這個認知才逐漸在每個人的心中點燃。

大家意識到,他們真的贏了!

他們保護了自己的國土和親人,靠的不是卑躬屈膝的低頭求和,也不是百姓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女子背井離鄉的眼淚,而是真真切切用手中的武器,打跑了進犯的敵人!

喜悅像是一顆小小的火種,點燃了滿山穀的歡呼之聲,人們大哭大笑著,拋下手中的兵刃,或者跳躍,或者擁抱。

應翩翩在高坡之上勒定了馬,目光從滿山滿穀歡呼雀躍的人們身上掠過,終究遠遠眺望而去,看定了重重層雲與山巒之後,那被月光映襯的格外清晰的長雄關。

冷月清風之下,他的眸中似有萬裡星河。

不遠處的山坡之下,有人悄悄勒馬,抬頭向著高處遙望。

月光照亮了他滿眼的癡纏眷念,也照亮了他的麵龐,那是傅寒青的麵容。

傅寒青在宣平侯府獲罪敗落之後為父請罪,奉命鎮守西戎與穆國隔著北狄的另外一處交界邙陽山。

由於西戎對他也頗為忌憚,這一次又力求行軍迅速,打穆國一個措手不及,所以特意繞開了傅寒青所守衛的地方,就是看準了雍州空虛無人,卻沒想到又碰上應翩翩這麼一個硬茬子。

恐怕選擇將應翩翩派到雍州來,也是黎慎禮登基以來做出的一個最為英明的決定。

邙陽山離此地也不算太遠,是穆國麵對西戎的另外一道防線,兵將不能妄動,所以不管是雍州的官員們,還是應翩翩與池簌等人,縱使危急之際,都從未想過要向那邊求援。

傅寒青聽說雍州被圍之後,布置信任的心腹將邙陽山周邊的幾處關隘守好,又加派人手巡邏,自己則隱藏身份,帶著一隊千人精騎暗中前來支援。

除了他和他所帶著士兵們,沒有人知道他違命離開了那片奉命駐守的地方,也沒有人知道他日夜兼程的趕路,竟然是來到了這裡。

傅寒青所帶的千人援兵雖然與靈州相較之下數量不多,但都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兵將之間配合得當,戰力極強,並且了解西戎人的作戰風格,混在穆軍之中,幫忙斬殺了不少的敵人。

起初這些人也知道這場戰役有多麼凶險艱難,不過是奉了傅寒青的命令才會來此支援,但他們沒想到自己竟會見證了一場如此精彩的逆轉。

他們參與了奇跡的發生,讚歎之餘打的痛快無比,眼下取得勝利,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亮出身份慶賀,也不由覺得喜悅無比,夾在靈州與雍州的將士們之間歡呼。

傅寒青摘下頭盔,看到了這一幕,也不禁露出了一個欣喜的笑容。

隻是當他抬起頭來,看見那道分彆之後無數次魂牽夢縈的身影時,那笑容中便也透出了幾分寂寞。

他想起夢境中的那本書裡,自己與應翩翩在邊關相伴相守,也曾無數次地並肩作戰,相視而笑。

每一場夢境裡,他都近乎貪婪地看著對方的臉,想要將那笑容深深烙刻在心頭,可是卻總是感到朦朧不清,麵目模糊,醒來之後什麼也抓不住,隻能一日日在蝕骨的思念中,以舊事消磨光陰。

很多次,傅寒青都很想衝動地來到應翩翩的麵前,再見一見他,摸摸他的臉,聽聽他說話。

可小腹上的傷疤隱隱作痛,似乎又在提醒傅寒青,他早已經沒有了這樣做的資格。

如今他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也終於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個人。

仿佛有什麼神奇的法術,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一切便頓時鮮活明晰起來。

應翩翩策馬立在山巔之上,袍袖在風中灑脫飛揚而起,如同利劍出鞘,鋒芒照徹暗沉長夜。

他轉過身來,笑對著池簌說話,而後打馬下山,動作優雅瀟灑,一如曾經。

——讓傅寒青無限熟悉而又陌生的曾經。

這一切曾在最尋常的日子裡陪伴在他的身邊,他記得應翩翩學騎馬的時候,是他牽著韁繩陪伴,那一手箭術,還是他跟騎射師傅學會之後,再手把手教的。

少年笑鬨之間,溫馨與柔情幾乎要讓人的心都化開,恨不得一生都是這樣的好時光。

那個時候,應翩翩也露出過真心實意的笑容,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發自內心的高興就消失了,自己也一點一點地變了。

傅寒青在夢中所見的幸福與美好,不過是夢幻空花,虛無幻影,一場永不可能實現的妄念。

應翩翩已經離開,傅寒青還是維持著凝目而視的姿態望著那個方向,臉上的表情很溫和,唇邊似乎隱隱帶笑。

有人輕聲對他說:“將軍,不然,您悄悄去見見應大人吧。”

傅寒青卻搖了搖頭,說道:“此戰已經了結,我們也該回去了。”

他提韁調轉馬頭,感到那一刻,仿佛有什麼濕潤的東西順著眼角無聲地滲了出來,又很快消失不見。

便如那曾在冥冥中注定的宿命與緣分,靜靜到來,無聲而去。

*

應翩翩此番得勝,其意義不僅是守護住了雍州城,更狠的在於他對人心的算計精準無比,一連串的安排之下,徹底動搖了西戎王多年以來在軍中建立的威信。

雖然以對方的手段,不至於被這件事就徹底擊垮,但也足夠讓他焦頭爛額的應對一段時日了。這也是當時西戎王尚有殘餘兵力,但會選擇撤退的根本原因。

解了雍州之圍後,應翩翩等人和靈州借來的官兵們在雍州休整了幾日,從京城那邊傳來的聖旨也已經送到,送來旨意的人,是新任的雍州知州。

黎慎禮絲毫沒有給安陽長公主麵子,在聖旨裡嚴厲斥責了宗儉在雍州耽於享樂,不思抗敵的行徑,下令撤了他的官職,押送回京待罪。

同時,他也嘉獎了應翩翩、黎清嶧以及靈州兵將,運送了不少的物資以做靈州和雍州的恢複之用,詔令應翩翩與池簌等人回京受賞。

應翩翩沒說什麼,接了旨就吩咐下人收拾東西,反倒是梁間一邊整理他的行裝,一邊對此頗多微詞。

他覺得皇上表麵上說的好聽,實際一點也不夠體恤,少爺剛剛經過一場大戰,皇上都不讓他多休息幾天,就這樣千裡迢迢地要把少爺召回去。

黎清嶧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你以為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咱們這位陛下,自己身下那把龍椅還沒坐熱,所以駕馭不住有能力的將領,生怕彆人的風頭蓋過自己,自然要早點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看著才能放心了。”

黎清嶧自己可是嘗過了半輩子被猜忌的滋味,對此自然深有體會,梁間被他一說,才恍然大悟。

他不由擔心道:“少爺,那咱們還回去嗎?”

應翩翩道:“當然了,不回去難道還在這裡吃一輩子沙子不成?再說了,若是離開太久,我可還怕有些人把我這一身的功勞給忘了呢。”

黎清嶧朗聲笑道:“有我在,不用怕。”

他拍一拍應翩翩的肩膀:“隻要我一日守在這裡,掌控住靈州的局勢,皇上就萬萬不敢動你分毫。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做,舅舅會永遠給你把這塊後盾守好了。”

經過這些年的隱忍與等待,黎清嶧早已習慣了步步為營。

當初他自請流放,心中便早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好了,就連靈州這片地方都是經過千挑萬選才決定下來,眼下會造成這樣一副局麵,恐怕黎慎禮也始料未及。

應翩翩同黎清嶧擁抱了一下,饒有深意地說道:“那麼,就希望與舅舅早日在京城相見。”

如果哪一日黎清嶧回到了京城,自然就是因為應翩翩已經足以強大到不再需要他做這樣的後盾,也完全可以不用受到任何威脅了。

黎清嶧的眼睛微微一亮,用力拍了拍應翩翩的後背,竟感到鼻子裡有些酸意:“好,我等著。”

他放開應翩翩,又對池簌說道:“有勞你多照顧他了。”

池簌鄭重地抱拳,認真回答道:“請舅父放心。”

舅甥兩人告彆之後,沒有再互相送行,黎清嶧先一步帶兵回了靈州,應翩翩則在第二天一早,也同池簌一起帶著他們來時的隨從啟程回京。

應翩翩縱馬奔馳,在滾滾的黃沙中,終於忍不住回頭一望,身後的長雄關離他越來越遠,那模糊的輪廓逐漸在煙塵裡淡去。

這一次也算故地重遊,可應翩翩沒有回去看一眼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因為自從十五年前,長雄關就不再是穆國的土地。

無數徘徊的將士亡靈在那裡眺望著故土,曠野回旋的疾風聲中,他似乎能夠聽到其間山水草木對他的呼喚。

所以不用惜彆,他一定還會再回來的,赴一場陳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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