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這話時,周輔深臉上的神情是那般冷酷麻木、從中窺不見半點負擔和掙紮。
就好像眼前人並非與他血脈相連的父親,而是困擾他前路的威脅,哪怕用什麼手段去清除也是天經地義。
周成業將這些瞧得分明,在初始的震怒和痛苦褪去後,最後徒留在他年邁身軀中的,就隻有無儘蔓延的苦澀。
——是懲罰,既然他當年自私地選擇了讓這個孩子來到世界上,那麼就注定要被這份‘惡果’所反噬。
外麵狂風呼嘯依舊,半晌周成業搖了搖頭:“你真是……無藥可救了。”
周輔深聞言蹙起眉,似乎是對此感到荒謬,他放下書,轉過頭道:“我倒覺得是你把我逼到這個地步上的,我本來可以一輩子都做個讓您麵上有光的優秀兒子,隻要您不讓我失望,我就不會讓您失望。爸,我說過我永遠不會平白無故地去傷害任何人,除非他們先來招惹我。”
周成業無言以對。
他不是無從反駁,隻是為周輔深理所當然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
“如果今晚是江燃在這裡……”周成業抹了把臉,顫抖著嘴唇道:“如果是他親口說要送你去精神病院,你也會這麼乾嗎?如果是他的屍體被抬到你麵前,你還會這麼無動於衷,覺得隻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嗎?”
頭一回,彆人的話語送入耳中不再是無意義的字句,而是彙聚成一道漆黑的洪流,引領著周輔深回到那天接到江燃求救信號的晚上。
無論怎麼將油門踩到底也跑不完的高速公路,還有眼睜睜看著監控畫麵時的無能為力。
死亡是那麼令人感到絕望、憤怒,直到那一刻,周輔深才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並非無所不能,在充斥著文明的社會裡他是高高在上的特權階級,將規則和人心玩弄在股掌之間,輕而易舉便能辦到自己想做的一切。
可一旦脫離那個世界,他精通的遊戲規則就不管用了,隻能任由幾個生活在底層夾縫裡肮臟齷齪的老鼠傷害他的愛人,甚至更糟糕的是,若想要戰勝對方,他也隻能拉低自己一樣去付諸暴力,最後的結果是導致自己深陷囹圄。
沒錯,對於眼下四麵楚
歌的局麵他早有預料,可如果是為了將江燃從死亡邊緣帶回來,那麼這一切都值得。
在這個短暫的瞬間,周輔深心底某處那微弱的共情能力被觸動了,可很快他就又想起要將他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的人就是江燃。
這個在他為之沾滿汙血、豁出所有後唯一想贏得的獎品,卻對他避之不及。
周輔深克製自己不去回想那些話,可卻仍舊難逃折磨——江燃也許不再愛他了,人一旦不再愛,那麼麵對怎樣的付出都會視若無睹,周輔深是明白的。
但這個事實簡直就如同懸在頭頂的鍘刀般叫他不願麵對,如鯁在喉,僵硬良久後,他木著臉對周成業道:“我不會談論沒有發生的事。”
氣氛再度沉寂下來,見他又恢複成油鹽不進的姿態,周成業恍惚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張了張嘴,語無倫次道:“這、這不是你第一次這麼乾是不是?”
周輔深沒有回答。
周成業接著道:“大約二十年前,我和你媽吵得最厲害的那次……當時是四月份剛開春,她之前被誤鎖在陽台上一晚上,直到早晨阿姨來了才被放出來,在醫院打點滴的時候她一直吵著說是你乾的,我當時以為她是發燒說胡話,但等過幾天她清醒了之後又舊事重提,非要我把你送走,我覺得她不可理喻才跟她吵起來……那時候,她其實說得都是真的是不是?……周輔深,回答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周輔深漠然道。
“………”周成業看著他,腿腳忽然有些支撐不住身軀,好在扶住了牆才沒有倒下來,他緩了緩又哀切道:“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解釋的嗎?哪怕隻有一句?”
周輔深垂下眼一言不發。
巨大的悲哀湧上心頭,周成業重重倒了幾口氣,沒再追問什麼,隻是後退了兩步,想要離開。
“你會去報警嗎。”在他轉身前,周輔深猝然發問。
周成業頓住腳步,回頭仔細端詳著那張臉,在那熟悉的眉梢眼角當中,他能看出對方隻關心這一個問題。
“我不會。”他緩緩道:“……即使你已經沒辦法得到拯救,我也不會讓人把你抓進監獄,因為我是你父親。”
……
第二天清晨。
從
躺椅上翻坐起來,周成業戴上眼鏡看了看表,他已經忘記自己是淩晨幾點睡過去的了。
昨夜回到房間後他一整晚都在查找各家精神病院的資料,再打電話給助理讓他準備好各種手續——其實本來他是會用更多時間來找尋一個各方麵條件合適的醫院的,但經過煤氣泄漏這一遭,讓他深刻意識到,將周輔深送進去這件事已經刻不容緩了。
歎了口氣,叫司機備好車,周成業起身洗漱,他早就做好了周輔深待會兒可能會激烈抗拒的準備,因此特地叫了幾個保鏢過來,可卻不想剛走下樓,他就發現對方已經候在客廳整裝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