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護士們將發病的男人拉出去,病房裡重新清靜下來,周輔深盯著正在收拾地麵的病友,或者說尹兆,忽然問道:
“你在外麵有想見的人嗎?”
病友聞言古怪地抬頭看他一眼,道:“我知道你想出去,但鼓動我是沒用的,不如老實配合治療。”
聞言,周輔深垂下眸,難得淺淡一笑:“那你配合了這麼久,病情有所好轉了嗎?”
“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病友把破碎的玻璃碴子掃進簸箕裡,道:“我不一樣的,我已經徹底悟道,凡塵俗事已經束縛不了我了,所以對我來說,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是麼,你有沒有聽過荷爾德林的那首詩?”周輔深用低沉的嗓音念道:“待至英雄們在鐵鑄的搖籃中長成,勇敢的心靈像從前一樣,去造訪萬能的神祗,而在這之前,我卻常常感到,與其孤身獨涉,不如安然沉睡。”
病友沉默下來看著他。
周輔深繼續道:“人活著都是需要寄托的,哪怕是路邊的乞丐,也要有一條相依為命的狗,這對於他們來說就是心靈的歸宿,不管到了哪裡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而有些人失去了自己的歸宿,就隻能四處流浪,把天地每一個角落都當成歸宿,最後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
低緩沉穩的語調落在空氣中,像是流傳的史詩般格外發人深省。
“我知道荷爾德林,我還知道他後來精神分裂了。”病友啪地一下把簸箕放到牆角,打破了氣氛,然後抱著臂吊兒郎當地靠在牆邊,揶揄道:“你挺有才華啊,上學的時候作文一定寫得很好吧?我挺好奇的,按理說以你在詩人浪漫情懷方麵的造詣,哄相好應該一套一套的,可怎麼就鬨到現在這個地步了呢?該不會就隻是紙上談兵厲害,一到真刀真槍的時候,就跟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一樣,總是愛在心口難開吧?”
這話和之前一樣,都帶著辛辣的嘲諷,就仿佛是曾經感同身受過後得出的經驗般,直紮人心,可這回周輔深沒有惱怒,而是直麵道:“所以我才想挽回,如果能夠重來一次,我不想再犯錯。”
“犯………”病友突然間宛如被定身般僵在原地,中途他試圖張口,但卻像失語般,一個字也吐不出,隻能有些混亂又漫無目的地左顧右盼了下。
見此情景,周輔深沒有再乘勝追擊,而是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準備離開:“謝謝你的豆漿,我以後可能會經常來麻煩你,你介意嗎?”
他禮數周全又遊刃有餘的模樣讓病友無從反駁,便隻得乾巴巴道:“不……不介意。”
周輔深笑了下,便往外走,而邁出門檻前,他倏然頓住,側頭問:“你現在還會做夢嗎?”
“夢?”
“自從來到這裡以後,我就經常做夢。”周輔深道:“據說人心底空虛的地方,夢境會為你補全。”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病友的反應,徑直走了出去。
之後一連幾天,周輔深果然如他所說,經常到隔壁串門,而也正如周輔深行為學家江燃教授分析的那樣——當周輔深想跟一個人搞好關係的時候,對方通常很難阻擋。
就譬如眼下,短短幾天的功夫,病友就已經不計前嫌,開始幫周輔深到處跑腿了——作為向來表現良好的病患,尹兆是有一定自由活動權力的。
“有時候我就在想啊……要是當初不學土木就好了,這年頭學土木哪還有什麼前途啊……看風水的先生都比我們賺得多。”
病友絮絮叨叨地抱怨著,但提及的過往都和他當兵的這個背景很割裂,因此周輔深猜想,他講得這些其實是他那個相好的人生經曆。
“假如非要選個最有用的學科出來,我覺得是社會工程學。”周輔深坐在窗邊,邊用鉛筆在紙上塗畫,邊回答道。
順便一提,筆和紙也是病友尹兆幫他買的。
“啊?”病友沒有聽清,走過去抻頭看了眼他畫的畫,發現都是些醫院各處的速寫,也沒太在意,又問:“對了,你之前說想買點水果吧,我認識一個護士人很好,可以幫忙帶,你要啥?”
周輔深停下筆,想了想:“……就檸檬吧。”
這個選項有點特殊,病友聞言瞬間警覺起來:“你該不會是想借機要水果刀吧,放棄吧,他們不可能給你的。”
“我隻是想用檸檬泡水喝。”周輔深漫不經心地轉了下筆:“不放心的話,叫他們切好再給我也可以。”
“……就隻是這樣?”病友眯起眼,高深莫測地瞅著他。
對他懷疑的注視毫不在意,周輔深適時轉移話題道:“你的主治醫師原來是張紹元副主任吧。”
“對啊。”病友點頭,順便疑惑:“你怎麼知道?”
“我聽護士閒聊說的。”周輔深隨口扯了個謊,實際上他是那天在尹兆的床頭卡上看見的。
“奧奧,其實你本來也該由他負責的,他是這家醫院水平最高的醫師。”病友說著便滔滔不絕:“可惜啊,前陣子他家裡出了事,好像是兒子兒媳因為意外去世了,唉,白發人送黑發人啊,怪可憐的,醫院就放他回家辦喪事了,估計醫院如果一時半會兒不缺人手的話,應該不會把他召回來。”
聽及此處,周輔深心頭一動,尹兆講述的這些跟他記憶中的信息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