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正安宮裡, 太醫們誠惶誠恐跪了一地。
皇後並非什麼疑難雜症, 太醫輕易地就診出了結論。
為首的太醫謹慎地回著話:“恭喜皇上!皇後娘娘這是喜脈。隻不過, 娘娘這些日子受的辛勞、驚嚇過度, 小有不適時忍著,如今疲勞太過,胎象不穩。皇上容臣等開個妥當的保胎方子, 服用一陣子,定可保娘娘母子平安。”
大驚大喜之間轉換得太快,鳳決怔了半晌沒說話, 良久,他抬了手, 示意太醫們都退下。
待殿內隻剩下他了, 他撩開紗帳, 坐到鳳榻前, 看著仍未轉醒的人兒, 竟一時哽咽。差點被她嚇死了,他生怕自己真就是個“寂寞苦行”的命。
紀千塵一醒,就看見鳳決坐在她身邊, 還紅著眼圈。她一顆心頓時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能讓鳳決這樣冷靜的人頹喪成這樣,自己怕是病得不輕。
她聲音打著顫, 露出可憐兮兮的小眼神:“你說吧,我受得了,我是不是要病死了?”
話一說完, 鳳決那眼神像刀子似地刮過來:“你還說!你知不知道忌諱?什麼死不死的,是存心想嚇死朕嗎?”
紀千塵睜大眼睛看他,這麼凶,到底是誰在嚇唬誰?
鳳決看著她委屈無助的小模樣,瞬間柔和下來,語氣中仍帶著怨念:“你說說你,自己也是個懂醫的人,怎的連有了身孕也不知道。虧了你平日身體底子強健,夠皮實,以後若有不舒服,定要叫太醫及時地來瞧瞧,叫朕來也行,總之彆忍著。”
紀千塵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開口:“有了身孕?”
“……”這反射弧是真的長,敢情他難得一回苦口婆心叮囑那許多,她就隻聽進去這四個字?
鳳決想想也不能怪她,他自己剛得知這個消息時,不也是愣了半晌才回神?怪隻怪這些日子操心的事太多,身邊韓晉、小七、富貴、采玉,沒一個是有經驗、能提點些的過來人。
紀千塵腦子裡儘想些亂七八糟的事,自己肚子裡也不知道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該起個啥名字?準備幾件啥樣的衣服?她一個人還沒快活夠呢,怎麼就要當娘了呢?也真是的,這後宮就她一個人,雨露密集的地方,自然高產出……
她暗搓搓地臉紅,睨著鳳決說道:“有孕不是喜事麼?你為啥哭喪著臉?”
“你看不出來麼,朕這是高興!”
“……”哪裡看得出來?
鳳決把手伸進被子裡,輕輕覆在她肚皮上,臉俯下來,貼著她的額頭。“棲棲,下回你有經驗了,早點兒告訴朕。”
“告訴了能怎樣?你能替我生?”
“朕能天天守著你,哪兒都不去。”
“不上朝也不批折子了?皇上想當昏君?”
“嗯,還真有點想。”他臉一偏,唇落下來,在她的唇角親了親,“朕方才便在想,天下亂不亂,關朕什麼事?朕隻想守著你,大不了,也帶著你,去大理種花喝茶去。”
紀千塵笑起來,勾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輕輕地吻了吻。這個男人總算學會了,說溫柔甜蜜的情話。
鳳決這些日子忙,本就沒顧上和她好好親熱,此刻她主動吻著他,他的手還擱在她柔軟細滑的小腹上。他心裡一下子起了火,眸色一黯,呼吸也亂了。
若在平時,他會鑽進被裡,和她一塊兒躺著,把她欺負得像一灘柔柔的水。可現在,他明知道她胎象不穩,人正虛著。
鳳決忍著一肚子邪火,輕言細語地重新將人哄睡了,他自己也無心繼續批折子,索性出去走走,想著,回宮後還不曾與鳳清和秦皇後聊聊。
鳳決先去了趟碧波殿,接駕的人裡,他單單留下了鳳清。他和陸昭儀向來沒話可說,不知何時,連秦晴也是。虧了小時候一處玩,他還曾覺得秦晴也算知書達理,如今他一心隻係在一個人身上,隻覺得她這人沒意思極了。
所謂成王敗寇,鳳清見了鳳決也不繞彎子:“你不殺我?”
畢竟,火燒承西殿,他自己對鳳決是起過殺心的。
民間的兄弟倆往往為了爭家產而翻臉,更何況,他和鳳決爭的是天下,是世間至尊的權力和富貴。
鳳決漠然地看著他:“活著未必就比死了快活。”
鳳清嗤笑,活著才有希望,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生在皇家,身不由己。皇兄不殺臣弟,是皇兄大度,想要什麼,隻要臣弟有的,定當雙手奉上。”
他見鳳決似是無動於衷,熱心地想要勾起對方的興趣:“譬如,失傳已久的蔡氏琴譜、可以益壽延年的絕世仙丹,還有江湖門派的武功秘籍……有的,可是孤本,連他本門本派都找不出第二本來。”
看得出,鳳清這些年也沒閒著,籠絡的奇人異士還真不少。
鳳決依然神色冷淡,這些,全都不是他想要的。“從秦皇後手中拿走羽林軍,你憑的是什麼?”
鳳清愣了愣,陰柔的眼睛眯著,藏著幾分狠意。“這個,恕臣弟不能回答。”
不答或許會死,答了隻怕死得更快。
鳳決不再逼他,想了想,換了另一個問題:“父皇壽誕那晚,寶兒和你說了什麼?”
鳳清又是一怔,這次,他是完全沒有想到,一件小事過了那麼久,鳳決竟還惦記著,比仙丹秘籍看得還要緊。
總算,他對鳳決而言不是全無用處,他還能答出一個鳳決想知道的問題。
鳳清淡淡地笑著:“她說,她從沒喜歡過我,一切隻不過是我的誤會罷了。”
鳳決的眸子裡暗沉沉的,隻有墨色的睫毛顫了顫,眉間柔和了不少。曾經誤會這事的人,還不止鳳清。
“皇兄還記得,那年從深潭裡救出的采藥小子麼?”鳳清看他一眼,“那日皇兄匆匆離去,竟沒看出,那小子是女扮男裝。她,便是你今日的皇後。”
鳳決心頭微震,原來是她。對於她的出現,他曾懷疑過、迷惑過,感謝上蒼,繞了個大圈子,把他錯過的一切又還給他。
那年,他機緣巧合下從潭水裡救出個快要淹死的人,那人瘦瘦小小,麵帶泥漬,腰上還彆著幾株剛采的草藥。
不怪他分不出男女,那年的淩寶兒還小,她本就生得瘦弱,又尚未發育,扮了男裝全然就是個小子。
鳳決有緊急軍務需趕往邊境,恰逢鳳清在此閒逛,便將昏迷不醒的人交給了鳳清。其實,鳳清哪裡有欣賞荒山野嶺的興趣,他是特意來此,尋訪一名叫淩修之的神醫。
偏偏那麼巧,鳳清意外發現,鳳決交給他的人是個女子,而她的義父正是他苦尋不遇的淩修之。
鳳清隱去了他冒充淩寶兒的救命恩人這節不提,他告訴鳳決這些往事,全看在鳳決不殺他的份上。
走出碧波殿時,鳳決還在想,自己為何會喜歡上一個性子與他絕然相反的女子。他像把劍,冰冷、鋒利,大概對人還很凶;而她清甜、柔軟,綿裡帶剛,像銀壺中的洞庭春色。
可他偏偏喜歡上了,一直以來吵吵鬨鬨,卻越愛越深。不知不覺中,他從喜歡她柔媚的外表,變成將她看得重於性命,重於江山。
他沒再回頭,他不殺鳳清,是因為那人身體裡流著一半與他相同的血。可是,兒時毽子秋千、騎馬射箭,一起玩鬨著長大的情分,算是到頭了。
鳳決沒想到,他很快便對自己不殺鳳清感到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