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2 / 2)

沙場苦寒,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他能帶回的,隻剩下兵士的家書了,那些曾在城門口親自送兒子、送丈夫、送阿耶的人,能做的僅僅是立衣冠塚,看著被人代筆的家書默默落淚。

彆看當初幾路聯軍潰敗的荒唐,可無人怪在定北王身上,幽州軍可還在前線奮戰,幽州的兒郎死的並不比建康少,定北王更是不得下葬,屍身腐臭。

魏成淮神情悲傷麻木,親手扶著定北王的棺槨,下馬步行進的建康城,一步一步重若千鈞。

城門口兩側,擠滿了百姓,他們自發素衣,神情悲慟,曾經的歡呼送彆變作悲鳴。不同於麵對老皇帝的敬畏威視,前來的百姓都是自願的,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崇敬,不需要禮官監督,齊刷刷跪下送定北王的屍骨。

有一個八十多歲,連話都要說不清的老者,巍巍顫顫的扶著拐杖,也要跪下。

比起後來出生,飽經戰亂的年輕人,他親眼見過前朝武帝時的繁茂安寧,內心也最為飄零感歎。

“上蒼啊,您可是要亡我漢家天下!”

“山河破碎,統帥身死,我等可怎麼好?”

“魏公英勇,風木與悲!”

“老天爺,我漢家兒郎究竟要要死多少,才能換的天下安寧?”

“嗚呼哀哉,悲兮泣兮!”

這哭聲,勝過寒衣節時的悲慟,人人皆哭訴,既是哭定北王,亦是哭自己,哭天下,哭暗無天日的亂世。

何時才能光複漢家,收複失地,不受戰亂之苦?

站在一片白衣中,聽著百姓悲苦不知天日的哭聲,觸目所及,多數人都身帶重孝,家家戶戶都死了兒郎,魏成淮恍然間以為自己又到了北地。

那裡的百姓也是這麼送彆他們的,眼裡帶著迷茫與怔然,他們被拋棄了嗎?被王師被天下拋棄給胡人了嗎?

此時的建康,與當初的北地何等相似。

兩處場景在魏成淮的眼前重合,他捧著父親的靈位,站在棺槨前,孑然一人,如孤劍錚錚,不管大雪如何飄蕩,他的胸膛寬闊,死死挺著腰背,寧死不屈就,因為從定北王死的那一刻,偌大的幽州,還有幽州軍的將士們,都成了他肩上的擔子。

他要撐起幽州的天,他不能讓幽州、建康的百姓也落得個兒郎皆戰死,婦孺受胡人欺辱的地步。

魏成淮隱忍的握緊手中排位,下頜線條堅毅,這個還未及冠的少年,徹底褪去鮮衣怒馬的豪情恣意。那個白皙俊美的翩翩少年郎早已死在了伏擊羯族中軍王帳的一日,他俊美無儔的麵容上多了一道指腹長的疤,就在左眼之下,那仿佛是向死而生的佐證,他整個人的氣度似乎就不同了。

他變得像是北地風沙磨練出來的將軍,肅殺、□□,目光裡沒有了溫情笑意。

走過城門長長的青石道,魏成淮的耳邊似乎都是哭聲。

他突然停下,後頭外披白衣喪服送葬的士兵也跟著停下。

百姓們一邊用衣袖擦淚,嗚咽哭,一邊抬眼。

卻見魏成淮掀開衣袍一角,重重的跪向百姓,他神情堅毅,整個人死死繃著,可緊咬的腮幫子和遍布紅血絲的雙眼昭示了他的心境。

他聲聲句句,響徹於大雪紛飛的城牆兩道。

“成淮,有愧諸位,大好兒郎隨我上陣殺敵,十不存一。

成淮,有愧!”

他方才膝蓋觸地,咚的一聲,何嘗不是壓在百姓心底。

風雪無情的敲打在他的麵容上,發絲、眉梢、衣冠皆沾染雪花,他凍得耳朵發紅,卻連顫都沒顫。

可百姓們,能怪他什麼呢?

他連字都未取,就已喪父,遭逢大變,甚至比許許多多出征的兒郎年紀都要小。

百姓悲慟的哭聲更大了。

一個略胖的中年婦人,她麵色焦黃,眼睛已腫的像是核桃。

可她道:“世子!胡人殘虐,占我北地,屠戮我漢人,我兒雖死,猶以為榮。大郎戰死,尚有二子,二子死,尚有幼孫,願追隨世子,殺儘胡賊!”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也用蒼老枯瘦的手拭淚,“叟雖年邁,倘若兒郎死儘,猶可握刀,不叫醃臢賊人猖狂!”

魏成淮沒說話,他在冰天雪地的冷硬青石板上跪著,雙手交疊,對著眾人鄭重拱手,緩緩拜地,以額觸手。

再抬首時,即便他跪向無數被士族視作卑賤存在的庶民百姓們,可他因此而錚錚,傲骨立於天地。哪怕他頓首於雪汙,可他皎潔勝明月。

他說:“家國艱難,故土不存,成淮在此立誓,請諸位見證,我願承繼先父遺誌,有生之年,漢家鐵蹄必破胡人七族。”

他目光灼灼,毅然堅決,麵無表情。

混肴在人群裡的崔舒若,看著皚皚白雪下的魏成淮,天地之大,他獨一人孑然而行。

當初,正是七胡聯手霍亂中原,奪取北地。

他已經有了來日殺伐決斷,可止胡人嬰孩夜啼的定國公雛形。

頂天立地的漢家英雄。

崔舒若看著定北王的棺槨,也垂首一拜,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可他為北地百姓戰死是真,那麼他便值得欽佩。

她目送魏成淮和定北王的棺槨在大雪中漸漸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才帶著婢女回到馬車上。

從魏成淮回來以後,崔舒若就在等定北王的喪禮。

可足足三日,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大概能猜到,是老皇帝那又出了什麼問題。

到了第四日,終於才傳來一道聖旨,卻是說定北王統率無方,害得北伐大軍分崩離析等等。老皇帝竟是將所有的過錯都推給了死去的定北王。

其實真相如何,隻有老皇帝自己清楚。

他派去內監監軍,頤指氣使,明明不懂兵法,還瞎插手,後來更是重重責打一位刺史的獨子,想要立威,結果人家回去以後高燒不止,直接一命嗚呼。

害得那位刺史離心,其他人也心懷不滿。

後來糧草分配不均,加上其他小事摩擦,漸漸就生了嫌隙,不過是羯族稍作挑撥,就成了最後的模樣。

也許定北王有過錯,可絕對當不起老皇帝聖旨裡的斥責。

但聖人執意如此,旁人又能如何?

在聖人眼裡,他迫切需要一個替罪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即便打不下北地,他在建康也能待得舒舒服服,所以絕不能為了北伐失去南邊民心。

反正定北王已經死了。

對於老皇帝的做法,出於各種政治考量,最終大世家們都沒有阻攔,其餘人自是不必說。

但也有不少人是敢怒不敢言,或是物傷其類。

譬如齊國公,就在老皇帝下了這道聖旨以後,在雪中練了一日的劍,武將本就是刀口舔血,死後連該有的哀榮都沒有,豈不叫人心寒?

崔舒若帶著趙平娘前來給齊國公送參湯,聊表孝心,見著這一幕,兩個女娘站著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崔舒若吩咐下人拿到灶上溫著,他後麵會喝的。

然後崔舒若就帶著趙平娘回去。

她們穿著大氅,下人在後麵撐傘擋雪。

一路上走的寂靜無聲,崔舒若伸手握住飄落的雪花,不知道觸動了趙平娘哪根弦,她突然就一歎,而後喋喋不休的抱怨起來,“你說說,這像話嗎,彆說是阿耶了,即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定北王即便有失察之罪,可人已死,又是為國捐軀,不給王爵的喪儀也就罷了,怎麼能連郡王的喪儀都不給?最後按七八品小官的規製,甚至連大張旗鼓的送葬都不允。”

趙平娘說著,就踢了一腳雪,顯見要氣死了。

“我真真是氣不過!”趙平娘的臉上儘是憤怒,“聖人的旨意一下,整個建康的人都知道他厭惡定北王,沒人敢去祭拜,免得遭了聖人的眼,沒見我們阿耶都隻能困在家中嗎。

他、他竟是忘了,幽州的將士可還在前線浴血奮戰啊?”

崔舒若的麵色波瀾不驚,先前那些事,早夠她看清老皇帝的為人了。

她看著雪花在自己柔軟的掌心融化,她握住手,做了決定,她說,“阿姐。”

“嗯?”趙平娘側頭。

崔舒若的眼睛黑白分明,語氣平淡的說,“我想出去。”

“冰天雪地出去什麼?等等!”趙平娘猛然意識到什麼,驚訝道:“你的意思不會是……”

崔舒若直視她,點頭,“嗯。”

兩個主子打啞謎一般,婢女們都摸不著頭腦,也許有能聽懂的,但她們可不會蠢到四處宣揚,譬如行雪。

趙平娘不過思忖片刻,也下定決心,“好!”

然後她們倆狀若無事的回到了崔舒若的院子,還說要小憩一會兒。崔舒若吩咐行雪,趙平娘吩咐洗眉,隻要她們兩個伺候,其餘人都被趕了出去。

而進了屋子,崔舒若和趙平娘就吩咐她們一定要嚴守房門,不能叫人進來。

然後她們兩個將頭上的珠翠全摘了,換了一身婢女穿的衣裳,儘管她們的貼身婢女穿的依舊很好,可好歹沒有先前顯眼,外人瞧著隻以為是小官之女。

任誰都想不到齊國公府的兩位郡主身上。

而且她們還戴上了帷帽,不同於冪籬長至腳踝,僅僅遮到了脖子,但外人橫豎是瞧不清她們樣貌的,隻如霧裡看花,朦朦朧朧。

兩人既然準備悄悄出去,也沒法子從正門走,哪怕是裝成行雪和洗眉的樣子,因為她們倆在府裡是不可能帶帷帽的,而且身為兩位郡主的貼身大婢女,太多人識得,不好裝。

最後還是趙平娘對這種事有經驗,她悄悄帶著崔舒若避人去了後院的一處院牆。

這裡的院子年久失修,也沒什麼人住,關鍵是牆矮一些,又臨街,跑出去最方便。結果趙平娘帶著崔舒若剛推開院門,就看見牆上正翻著一個人呢,牆下還有人叮囑他小心些。

仔細一看,翻牆的男人是趙巍衡,底下站著的女子是孫宛娘。

他們倆看見崔舒若和趙平娘也很愕然。

“你們倆,這是要私奔?”趙平娘作為年紀最大的那個,理所應該地站了出來。

當然,她說的也是玩笑話,畢竟趙巍衡跟孫宛娘已經成婚了。就是這個樣子,的確容易讓人誤會他們是不是在做奇怪的事情。

誰好人家成了婚沒多久的小夫妻會跑到沒人的院子裡,郎婿還爬牆。

要是換個人,該讓人懷疑是不是要偷情了。

趙巍衡也驚訝的看著她們,“那你們……”

最後還是崔舒若及時站出來,製止了他們奇奇怪怪的聯想,“三哥也是為了去祭拜定北王吧?”

崔舒若一看趙巍衡特意換過的衣裳和頭上庶民的小帽,哪有猜不出來的。

經過崔舒若一提醒,這兩個本來聰明,但湊在一塊不知怎麼就變得像鄉裡愛互相吵架的姐弟,終於恍然大悟。

除了崔舒若,還有抿嘴笑的孫宛娘。

崔舒若和孫宛娘目光交彙,露出了帶自家傻孩子出門的慈愛微笑。

難得的是孫宛娘對趙巍衡的舉動並沒有半分異議,明明她很注重規矩,可當他做任何決定時,都是毫不猶豫地支持。

既然爬牆大業被中途阻攔,以防還有其他人進來,孫宛娘主動提出在門口守著。

走之前,孫宛娘和趙巍衡對視了一眼,溫情脈脈,黏糊得令旁觀的人也不由得互相對視,露出心照不宣的目光。

趙平娘還對著崔舒若擠眉弄眼。

等到孫宛娘出去,趙平娘忍不住搖頭,“真沒想到你能有這麼好的福氣,娶上宛娘這樣的好女子。”

趙巍衡不滿反駁,“阿姐!我究竟是不是你弟弟!”

可趙巍衡控訴完,看向院門的神情陡然柔和,“但能娶到宛娘,確實是我的福氣。”

可不就是嗎,夫婿要爬牆,妻子不置喙一句,反而出去幫著守門。

崔舒若看著他倆說不定又能吵起來,微笑著提醒,“再不走,恐怕要來不及了。”

孫宛娘走了,現在隻剩下崔舒若一個人拖著兩個隨時能鬥嘴的姐弟。

她時不時一陣見血地提醒上一句,好不容易把人安安穩穩的帶到了魏家門前,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自院門前始,一直至兩側院牆,是望也望不到頭的祭品,還有源源不斷的百姓在趕來。他們大多虔誠,擺好祭品後,在大門前叩拜,各個神情悲傷嚴肅,都是出自真心。

趙巍衡和趙平娘也失了言語,被深深震撼。

民心,說來簡單,可直到此時,才真正叫他們見識了。

那是皇權也不可操控的存在,他們微弱,湊在一塊卻如滴水彙進汪洋,深遠莫測。

係統在崔舒若腦海裡抱不平。

【親親,他們真奇怪,當初你被謠言中傷,他們就人雲亦雲,可這回聖人都下旨了,竟還是來祭奠定北王。】

崔舒若臉上沒有半點不忿,她歎了口氣,在腦海裡說,“他們不信我,是因為對建康百姓而言,我的好不過是傳聞,我不曾為他們真的做過什麼。可定北王他率幽州軍打到了北地,將羯族打得節節敗退。而當初,他護送太子時,何曾不是帶著許多漂泊的北地百姓到了建康,給他們活路。

百姓心裡有一道明鏡,清清楚楚的記得誰對他們好,有過恩惠。

那是老皇帝下再多旨都無法蒙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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