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是軟轎,抬她們的是健壯婆子,也不知走了多久,崔舒若都要犯困了才算是到了地方。
這叫崔舒若想起曾經看過的分析,為何古代的女子很少出門,在齊國公府時感受尚且沒有如此深刻,訾家之大,卻實打實讓崔舒若有了體會。
出門一折騰,等到了大門口,怕不是天都黑了。
想到此處,崔舒若將自己給逗笑了,瞬間精神。
女眷的人不多,也就是竇夫人、孫宛娘,還有崔舒若跟趙平娘,小郎君阿寶因為年紀小,被乳娘帶著一直跟在竇夫人身邊。
至於其他人是怎麼安排的就不大清楚了。
最令崔舒若覺得驚奇的,是訾家的下人竟然比齊國公府還要規矩。照理而言,商賈治家不嚴,遠比不上權貴和世家,卻沒想到偌大的訾家看不到半點亂象,下人們的一舉一動仿佛用戒尺規整出來的,不多說一個字,所有人的動作都整整齊齊。
好是好,就是未免太過沉悶嚴肅。
崔舒若觀察著訾家的下人還有嚴正大氣的宅院,心裡猜到了緣由,畢竟整個訾家如今隻有兩個柱子,商人又總要跑南闖北,若是治家不嚴,後院起火可不就糟了嗎。
所以他們的對下人應當十分嚴苛,犯錯的懲罰也遠比一般人家要重,否則是做不到這般沉寂的。
沒見崔舒若身邊的婢女,尤其是小婢女閒來無事還能撲個蝴蝶,活潑有生氣。畢竟內宅伺候娘子們的婢女們本身也算是玩伴,要都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小娘子們不也沉悶寂寞了嗎?
等到晚間用膳時,他們家中的奢靡也令人咋舌,崔舒若恍惚間明白了季猛女的大手筆由何而來,感情是一脈相承。
用膳的算上阿寶這個六七歲的小郎君,也不過才五人,可菜肴卻擺了七八十盤,置於一個拚湊的大長桌上。
而且還不是用常見的蘿卜白菜來湊數,不少都是用材名貴,升平炙、蟹釀橙等等,著實令人訝異。
許是太過豐盛,總有幾道對了胃口,即便是前日身子有些不適的竇夫人也多用了幾口飯。
等到晚間,崔舒若在陌生的院子裡險險要睡不著了,不是吵,也並非不習慣。她用的被褥、熏香,即便是床邊掛著的帷帳都被婢女換成自帶的了。而吵更不能,反而徹底的寂靜,入了夜後,四處隻有昏黃的燈亮著,聽不到半點動靜,連聲犬吠都沒有,好似世間徹底陷入靜止。
雖說晚間入睡時不好有聲音打擾,和真的連跟針掉落的聲音都能聽見的寂靜也著實叫人受不住。
等到第二日崔舒若起來去拜見竇夫人時,贏白如玉的臉上多了兩分憔悴,她本以為隻有自己不習慣,結果趙平娘晚一步進門時,還困倦得掩嘴打了個哈欠,再一看眼底青黑,臉往日颯爽的精神氣都少了幾分。
看來趙平娘也是不大習慣的。
往日裡趕路時,即便夜裡沒有一個安穩的住處,周圍都是蟲子鳴聲,可睡的一樣安穩,哪似像在此處,著實叫人睡得不安。
姐妹倆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都是深深的困意和對此處的不滿意。
好不容易竇夫人出來了,卻見她也是一臉倦容,唯獨是她身邊攙扶她的孫宛娘看著精神依舊,臉上掛著溫婉的笑。
好不容易坐下,閒談了幾句,橫豎也沒有外人,都是自家婢女在屋裡伺候著,按竇夫人往日的行徑也該叫兩個滿是困意的女兒回去歇息補覺。可是這回,竇夫人並沒有,反而苛責起趙平娘,說她舉止不夠端莊,叫旁人看了,豈不是要指責國公府的教養。
這話說的嚴重,可見竇夫人是動真格的了。
但又因為沒外人,所以不至於擔憂。隻是趙平娘深諳自家阿娘的脾性,連忙斂眉低頭,做乖巧狀。
緊接著,竇夫人又是一感歎,“你也到了年紀,該出嫁了。”
此話一出,不僅是趙平娘,就連崔舒若和孫宛娘都麵有異色。
竇夫人是不會無緣無故提及此事的,恰好她們如今住在訾家的院子,他們家中尚有一脈單傳的嫡孫似乎剛及冠不久,年齡上也相配。
趙平娘想起自己曾在茶肆上見過的那個儒生,文弱不堪,雖有些善心,可旁人一激就能失了分寸,實在是不能令趙平娘滿意。
畢竟她想要的是能聽自己,事事儘量以自己為先,還要會寫武功的人,而不是文弱不堪毫無主見的文弱書生。
她當即就變了臉色。
眼見趙平娘氣得要脫口而出些什麼,崔舒若突然按住趙平娘的手,她輕輕一拍,示意趙平娘安靜。
崔舒若雖然看著身體羸弱,但她天生有一股沉靜的氣質,能叫周圍人不自覺安下心,受她驅使。故而趙平娘將到嘴邊的質問咽下,由著崔舒若燦然一笑,狀若自然的詢問。
“敢問阿娘可是要為阿姐尋一個萬般皆好的郎婿了?”崔舒若做小女兒家萬事不知的嬌態,掩嘴笑道:“上回三哥向阿嫂迎親,可是應承了我整整一年的糕點,我到如今還有一多半沒找三哥要呢。”
崔舒若說的俏皮詼諧,到時令屋子裡有些緊張的氛圍陡然一鬆。
竇夫人被她逗得大笑,“哪有你這樣的促狹鬼,光惦記嫁阿姐的好處了不成。”
竇夫人都要笑累了,然後才為崔舒若解惑,“哪是我有什麼好人選啊,是你們阿耶,看中了訾家的郎君,說是人品貴重,善談多言,真真是個好人物。雖說身份上不夠相配,可我們家也是武將出身,倒也不必太過計較。
最緊要的是,那訾家郎君是個難得的好兒郎。”
竇夫人對丈夫的眼光顯然是信的,能得丈夫如此誇讚,怕差也差不到哪去。她本就為趙平娘的婚事犯愁,如今一聽,這門親事是越想越好。
雖說身份有差,可他們家富庶,日子過得比王公貴族也不差的,何況趙平娘自己有郡主爵位在,不怕叫人看輕了。竇夫人還有一個不能宣之於口的死心,那就是齊國公府身份遠勝於訾家,來日真有什麼也好為趙平娘撐腰。
就憑趙平娘的脾氣,怕不是要把夫婿壓得死死,那就不能找個完全門當戶對的郎君了,人家膏粱鐘鼎出身,怎可能沒有滿身傲氣。
而訾家郎君身份略低,父母早晚,沒有翁姑在家侍奉,唯一的姑母更是早早識得趙平娘,她的女兒季猛女和趙平娘還是閨中好友。家世清白簡單,嫁進來以後頃刻間就能自己做主。
這也是竇夫人思慮再三,覺得訾家子確為良配的原因。
可趙平娘是見過訾家子的,怎麼也不可能滿意。
她當即反駁道:“我不要,什麼訾家自家,我都不要,你答應過要讓我自己掌眼的!”
倘若趙平娘好好說也就罷了,可她一副倔強置氣的模樣,也叫竇夫人肚子裡窩了火氣,當即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過了年都要二十了,哪家女子留成你這個年紀,真想小姑獨處一輩子不成?這一回由不得你任性!”
眼見越吵越凶,清醒理性,又適合開口的崔舒若再一次攔下趙平娘,她幫竇夫人倒了碗水,讓她喝著消消火氣,然後一邊體貼的捶背,一邊說,“阿娘您先彆氣,畢竟事關阿姐的終身大事,貿然提出來,一時不適應也是有的。
您方才也不過是氣著了,其實若論疼阿姐,頂頂疼她的自然是您,您也是為她著想。若是以我所見,不如叫阿姐見見這位‘人品貴重’的訾家郎君,也不必麵對麵,就讓三哥在前做幌子,阿姐瞥上一眼。
您覺得呢?”
竇夫人本意也是要叫趙平娘遠遠見上一眼的,總要叫她自己滿意不是?
不過方才話趕話氣狠了,才叫竇夫人那般說。先下崔舒若的台階都遞來了,竇夫人哪有真跟趙平娘生氣的道理。
欣然應允。
趙平娘本是不願意的,可她信任崔舒若,崔舒若能這麼說就一定有自己的緣由。
故而也應了。
等到回去以後,趙平娘私下找崔舒若問詢,崔舒若卻說你到時若是起意,直接著人試探他,又有三哥在,倘若訾家子真的懦弱無剛、優柔寡斷,到時擺到阿耶阿娘麵前,以他們對你的疼愛,定然不會執意結親。
齊國公興許打著和訾家聯姻,來日可以有訾家家財作為起事助力的念頭,可若訾家子真不堪良配,想來也不會執意如此。
畢竟結盟並非隻有聯姻一種辦法,他能如此欣喜,想來也是真心覺得訾家子適宜趙平娘。
經過崔舒若的勸說,趙平娘專心等著那一日,夜裡想儘了該如何試探對方的法子。
而試探的地點沒有定在訾家的宅院裡,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不方便。至於說給竇夫人她們的借口也差不多,無非是去了指不定會被訾家的下人發覺,到時定然看輕趙家娘子。
有巧舌如簧的崔舒若在,沒有什麼是解決不了的。
而悄悄相看的地方被安排在了一家酒肆。
不過是趙巍衡把人約進酒肆,崔舒若跟趙平娘在對麵的布莊憑欄處俯視那頭的情形。
因為不能和訾家子撞上,故而她們早早就出了訾家,在布莊二樓等候。
趙平娘看著性情強硬,可到底是自己的終身大事,若是不能把人的真麵目試探出來,後麵再想反對這門爺娘都十分滿意的親事可就難了。
趙平娘不失緊張的問崔舒若,“你說要是喊來的青樓女子試探不出什麼可怎麼好,沒事,我還找了假扮的盲女,還有被惡霸欺負的彈唱女,可萬一在三弟麵前沒一個叫他露出破綻怎麼辦?”
崔舒若早聽趙平娘說過她的法子,但沒想到全往這一處使了。好在崔舒若覺得不靠譜,早早安排了其他的試探。
她正要初驗寬慰,趙平娘身後就傳來熟悉的笑聲。
似乎是沒忍住,趙平娘向後瞧,不免氣憤,“怎的又是你?”
那男人赫然就是當初在茶肆真知灼見點評‘訾家子’的,他臉上殘存忍俊不禁的神色,但還是規規矩矩的向崔舒若和趙平娘行了一禮,“某無意冒犯,但此處為家中產業,今日恰好途徑此處,便前來查一查賬,看看經營的如何。
卻不妨聽見二位娘子的交談,可是要試探什麼人?”
趙平娘下巴一樣,通身郡主的貴氣颯爽,明豔到灼人雙眼,本是笑意盈盈,應付起人遊刃有餘的麵善男子禁不住一愣,眼睛輕輕避開趙平娘的視線。
然而他極為善談,一點也不覺得羞澀尷尬,繼續道:“其實你們若想試探一個男子的品行與能力,光是那樣不夠的。還可以找一老叟,假作被推翻在地,磕碰壞了貴重之物,看看他會如何應對。待到他解決了難纏的老叟,再令一老者當著他的麵跌倒,瞧瞧他是何反應。
如此最能顯得一人的急智與品行。若是尚有餘力,也不凡瞧瞧才學,雖說才學不表品行,可若能十年如一日苦讀,至少有堅毅心誌……”
他洋洋灑灑說了好多。
就連自認為懂得試探人心的崔舒若都自歎弗如。
難得的是他的熱切並不會令人覺得反感,反而因為設身處地與真切,容易令人心生好感,那似乎是他天生自帶的感染力。
原本對他觀感不算十分好的趙平娘神色都緩和了許多,語氣有些不自然的道:“多謝!”
然後她拉著崔舒若就想走。
對方卻突然麵色一紅,不大好意思的咳嗽一聲,“某方才說了許多,其實也是有一事相求。家中有意為某定下一門親事,雖未見麵,可總想著該送上些許女子喜愛之物。
今日來此,多半是想挑些布帛,到時送與她與她的家人,既儘了心意,又不唐突。可某不太知曉年輕女子的喜好,能否請兩位娘子幫著挑一挑,若你們有中意的,我願作為謝禮送上。”
她們倒沒想到是因為這個,方才趙平娘還以為他是浪蕩子呢。
聞此,趙平娘神色柔和了些,她性子裡是有些颯爽的,當即爽快的應了,隻是拒絕了對方送謝禮的好意。
順手幫著挑好了,對方也沒再糾纏,萬分客氣的離去。
然後崔舒若跟趙平娘就親眼見著他從布莊出去,進了茶肆,坐在了和趙巍衡越好的坐席上。
趙平娘望崔舒若,崔舒若望趙平娘,兩人皆是一臉震驚。
原來……
她們一直都認錯了人?
想到接下來會發生在對方身上的一切,他還悉數聽見了,若非性子堅強,趙平娘隻怕隨時能暈厥過去。
崔舒若扶住她,雖然自己也感覺很震驚,但好歹還能穩住,所以崔舒若冷靜地提醒,“阿姐,趁現在把試探的人喊走,興許還來得及!”
然而,崔舒若話音剛落,趙平娘找來的青樓女子已經嬌滴滴的把水潑到訾家郎君身上了。
崔舒若抿唇,捂臉,放棄掙紮。
至於趙平娘,那就更彆提了。
今日的試探,慘敗。
趙平娘深覺丟了大人,回到訾家的宅院還沒了精氣神,死活不肯出屋子,完全沒了平日裡的活泛。
然而,訾家郎君的禮物還是送到了。
不僅是每人都有的成箱布帛,而且趙平娘當初挑的每一匹布都落在了她的手裡。
不提當日的窘迫,至少到手的都是符合趙平娘心意的。
而且那位訾家郎君還很有眼力見,一並討好了竇夫人和崔舒若。他給竇夫人送去天竺傳來的治偏頭痛的藥,至於崔舒若,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崔舒若在四處收集棉花種子,而且還收集到了。
他走南闖北,也算見多識廣的人,特意著人送了一些有關種植的書籍孤本,還名人傳話,若是二娘子真能種出棉花,還能織出布,他們訾家的所有布莊都願意以極佳的價錢收下。
這倒是頗合崔舒若的意。
她有一種預感,曆史上那位對趙平娘言聽計從,又家世富貴的郡馬極有可能就是這位訾家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