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小院的大家,沒一個睡著了的。
花匠朝先生一瘸一拐,義肢敲在木地板上,劈裡啪啦作響。幾位侍女姐姐也眼眶發紅,快步趕來,完全忘記了禮儀,一個個都跑得飛快。
——院裡最小的三個孩子都丟了,其中還包括他們最敬愛的少主。
這樣嚇人的大事,如果不讓他們親眼看見平安回來的三人,他們怎麼都不可能睡得下去。
庭院裡的大家,眼底滿是緊張關切。
而那濃鬱的擔憂,並不僅僅局限於惠。
還很理所當然的包括了雙胞胎在內。
……明明真希和真依也被綁走了。
但在庭院之外的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她們方才剛剛見過的父親,都沒有任何一個人關心過她們。
雙胞胎不在乎。
因為——
“沒事啦,沒事。”
“我們沒有受傷,也沒有騙你,絕對沒有讓圓鹿把我們治好、然後敷衍你們。”
年僅九歲的雙胞胎女孩揚起笑容,她們輕快的轉了一個圈,對麵前的大家展示自己的活力。
誰稀罕那些人的虛假關心呢?
誰在乎被外麵那些人無視呢?
雙胞胎們早就有自己認定的家人了。
。
“好了,你們不要再纏著少主他們了,那麼長的時間,他們肯定已經累了。”
匆匆趕到的珠代婆婆死死抓著自己的手,站在最遠處。
她一動不動的低著頭,愣是在旁聽了許久後,才邁步上前。
年邁的老人家一如既往的沉穩可靠,她總是能夠在恰到好處的時間點,有條不紊的幫忙處理好所有事。
在少主院內最高女侍婆婆的要求下,其他人終於戀戀不舍的離開。
而其他人離開後,一直低著頭的婆婆,也終於能夠邁步靠近她的少主和外孫女。
她輕聲問道:“少主大人,真希,真依,歡迎回來,浴室和床鋪都已經準備好了,你們隨時都可以去沐浴、休息,請問你們有用餐嗎?還有什麼其他需要嗎?我會立即給你們安排。”
“我們吃過了,沒什麼需要的。”惠搖搖頭:“真希,真依,你們先去洗漱睡覺吧,我的話,珠代婆婆,津美紀還好嗎?這邊比較近,我就先回來這邊和你們報平安了,看你們這個狀況……我得立刻去趟津美紀那邊。”
真希和真依對視了一眼:“那我們和你一起去。”
珠代婆婆:“稍等一下,津美紀小姐的話,她今天不在家。”
三人愣了愣:“欸?”
珠代婆婆依舊低著頭,垂著眼眸。
她開口道:
“因為今日原本是預定的禪院和加茂的交流日,津美紀小姐存在特殊,在特殊日子裡本身就被限製了移動範圍,而你們白天又有各自的事情,所以,她在今天上午九點的時候接到同學的邀請,出門玩了。”
“然後大概下午五點的時候,她又打了電話給我,問我可不可以在同學家留宿。”
“津美紀小姐最初是打算打給少主您的,但是電話打不通……所以她就打給了我。”
“請原諒,我擅自對津美紀小姐隱瞞了您和真希真依被綁架的事。”
“我告訴津美紀小姐,說加茂的使者仍舊沒離開,少主您在忙,所以沒空接電話,然後,我又擅自同意了津美紀小姐去朋友家留宿的請求。”
“因為當時的禪院狀況已經很混亂了,津美紀小姐在那個時間點回來的話,我有點擔心她得知消息後會不會做出什麼莽撞的事……抱歉,少主,是我自作主張了。”
說著,珠代婆婆深深鞠了一躬。
“不,你不用道歉,倒不如說幫了我大忙。”
惠趕緊擺擺手,然後緊接著追問:
“說起來,你有確定津美紀留宿的地址嗎?有和她同學以及同學家長交流過嗎?”
“都有,津美紀小姐說,明早十點前就會回來。”
“那就好。”惠總算放下了心底最大的一塊石頭。
既然津美紀不在家、沒有發覺今天的事情,那惠現在也可以去休息了。
就在少年打算邁步時,他忽然頓了頓,察覺到了什麼。
惠的綠眼睛眨了眨,看向了珠代婆婆低著的腦袋。
……珠代婆婆一向很擅長忍耐。
她忍耐了近乎一輩子了,所以再怎麼惶恐難過的事情,她都能夠將其深深藏在心底。
——她麻木的、僵硬的神情,就是她最好的掩護色。
但是今晚,珠代婆婆一直都垂著腦袋,輕闔著眼皮。
一直一直都沒有看向三人。
這完全不符合珠代婆婆的習慣和禮節。
真奇怪啊。
惠有點擔心:“婆婆,你怎麼了?”
“是?”
“你為什麼一直低著頭?”
“……”
真希和真依互相對視了一眼,一左一右貼過去,好奇仰頭看向珠代婆婆的臉。
婆婆一愣,想躲。
但是她躲不開,女孩們動作又快又準,視力還一個比一個好。
“珠代外婆你……”真希立即就結結巴巴了起來,一時間不知所措。
——極其擅長忍耐的老人家最好的掩護色,在今天徹底破碎了。
碎得七零八落。
碎得徹徹底底。
隻要有人看她的臉一眼,就能看見一個隨時都會哭出來的、臉上還殘留著濃鬱惶恐痕跡的普通老奶奶。
所以珠代才一直一直的低著頭。
惠他們四人被拐的時候,珠代婆婆當時就在現場。
一直跟著少主的她,負責在附近放風的她,是親眼看見五條悟把人拐跑的。
她溫柔善良的、最敬愛的小少主。
她活潑開朗,本該能夠逃過自己這般未來的小外孫女們。
在那短短瞬間,就這麼消失在了眼前。
珠代婆婆當時眼前一黑,近乎昏厥。
五條家的五條悟。
不僅是世仇的家主,還是和自家少主的術式有特殊恩怨的存在。
“五條悟那家夥……不會是……想要趁少主沒成長起來之前……”
“凶多吉少……”
老人家腦袋昏昏的,她聽著族人的不安談話,手腳冰涼得厲害。
她滿腦子都是世家間的刺殺暗殺,因此擔心受怕了一整天。
因為地位卑微,沒法打聽救援進展,她甚至隻能夠安靜的惶恐的候著。
什麼都沒有的人,總會對自己好不容易擁有東西視若珍寶。
婆婆惶恐了很久,祈禱了很久。
如果少主和女孩們能平安回來——
婆婆無數次的想,哪怕她現在就慘痛、死無全屍的死去,也沒關係。
那三個孩子,是她這漫長又毫無自尊的人生裡,讓她唯一一次覺得自己活過來的、最重要的寶物。
“對不起,我……怎麼都控製不住。”
都已經被看到了,珠代婆婆總算是緩緩抬起了頭。
她那破碎的假麵下,是失而複得、大悲大喜後複雜交錯的模樣。
“少主大人,真希真依……”
婆婆喃喃著,這位拘謹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就這麼伸手,用那乾枯又皺巴的手臂,顫抖著將三個孩子淺淺圈住。
而在沒有被拒絕後,更是一點點將他們緊緊摟進懷裡。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老人喃喃著,喜悅的眼淚重重的落下。
“我最重要的孩子們,我的全部……都沒有消失,真的,真的太好了。”
。
婆婆的懷抱並不寬大。
那是個枯瘦又脆弱的懷抱。
然而此時此刻,卻給他們一種廣闊又溫暖,無比讓人眷戀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