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伯景鬱這麼說,哥舒突然想通了,鑽牛角尖的不是庭淵,是他。
是他不允許旁人觸犯伯景鬱的尊嚴,是他不許旁人傷害伯景鬱,才會和庭淵對著嗆聲。
他對庭淵說出那些話,和現在的驚風又有什麼區彆。
庭淵也是勝國的子民,他對君王也有期待。話是他說的,反悔的也是他,庭淵確實沒做錯什麼。
哥舒璡堯有些後悔自己剛才的行為,太衝動了。
曾今他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與庭淵一樣,怎麼如今反倒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聽不得真話。
哥舒璡堯走出房間,站在外麵院子裡。
回想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他好像真的在漫長的為官生涯中丟失了自己。
想他當初參加科舉考試前,與妻子坐在院裡,訴說自己對未來的想法。
將來一定要做一個為民為國的好官,一定要把那些權貴都鏟除。
那時他的眼裡沒有王權,隻有民生,不覺得自己比旁人高貴。
那時候的他想要帶領沒落的哥舒一族重回巔峰,恢複家族昔日的榮耀,重開青天書院,繼承女君的遺誌。
慢慢地身居高位,麵對忠誠王的信任,和景照帝的托孤,他的立場從輔佐君王治理天下變成了擁護王權,與權貴鬥爭,新政不順,妻兒相繼去世,從前他想為民請命,為民謀福,如今卻想的是如何讓王權能夠更好地統治萬民。
在漫長的為官生涯中,他丟失了本心。從反對權貴的壓迫變成了壓迫權貴。
最初的最初,他隻是想做一個為民為國的好官。
哥舒不禁感歎,腦海裡想的是他們一起走過的田間地頭,是他們無數次散步的希望書院,是元旦那一場瑞雪屋簷下他二人許下的願望。
認識庭淵後的一年時間裡,他是快樂的,為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標製定計劃去實行,真正做到了為民謀福。
哥舒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自己和庭淵是如何變成今日這樣的。
他們的立場不同,庭淵在意民生,一心一意地幫助他讓百姓能夠吃飽穿暖,當他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真實想法後,便注定要生出隔閡。
而自己與庭淵相處了一年的時間,一直都是戴著麵具,如今麵具被撕碎,露出了他原本的麵目,是庭淵討厭的麵目。
正是因為有期望,所以才會失望,庭淵對他失望了,他也因庭淵不能接受他的真實麵目而對庭淵失望。
伯景鬱將庭淵放平在床上,讓許院判為庭淵診治,他到院子裡去找哥舒。
“舅父,庭淵沒有說錯什麼。”
哥舒璡堯:“我知道。”
正是因為庭淵沒有說錯什麼,他才會如此生氣。
伯景鬱:“從小舅父便教育我,知錯要改,既然錯了,那便就是錯了,舅父,不論這次代天巡狩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我都想和你們一樣,做一個被人歌頌讚揚的好王爺。”
他道:“起初我看見庭淵,覺得這樣的一個病秧子,還那麼年輕,與百姓口中歌頌的庭大善人不符,但他告訴我善不分大小,短短的幾日相處,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當我進入居安縣地界,看到在你們的治理下,居安縣百姓生活水平提升,都在讚揚你們的功績,我真的覺得很羨慕,我也想將來百姓提起我時都是稱讚。”
自古帝王都想名垂青史,他也想。
即便是當年五王亂朝,各地亂象橫生,同豐帝也沒有搞一言堂,對於那些禍亂朝堂的大臣,也是小懲大誡,並沒將他們全都處死。
所以即便他在位期間,京城皇城中五王亂政,他推行了許多新政,在後人看來這些新政很多都是糟粕,可當時的百姓仍覺得他是一個好君王。
同豐帝最大的優點就是允許大臣諫言,即便當時朝中許多言官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他也沒阻止言官不讓他們說話。
“當年五王亂朝後,曾祖廢除五王永囚天牢,頒布詔書昭告天下承認自己的錯誤,去高祖的墓前下跪懺悔,與朝臣三鞠躬致歉,他亦能在發現自己做錯後坦坦蕩蕩承認自己的錯誤,我又怎能明知有錯,卻以帝王家身份強行將錯就錯。”
哥舒璡堯心中很欣慰,伯景鬱並不是一個隻知道用權勢壓人的王爺。
作為帝王家的人,應該有這樣的品德。
他道:“是我的錯,等庭淵醒了,我去與他道歉。”
伯景鬱:“我也應當向他道歉。”
庭淵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伯景鬱和哥舒璡堯在他的房中坐了一整夜。
一睜眼便看見二人,庭淵心中的氣便不打一處來。
哥舒璡堯見庭淵醒了,忙上前到床邊,“身上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似是一切都沒發生過。
庭淵看外麵的天都亮了,難道昨晚他情緒激動把自己給氣暈了?
麵對哥舒璡堯,他一點都不想搭理。
哥舒璡堯坐到床邊,語氣極儘溫柔,“對不起,昨夜是我說錯了話,口不擇言,我和你道歉,我已經深刻反思過了。”
如今這個哥舒,與他從前相處舒適的哥舒並無差彆,不是昨日和他生氣吵架的那個哥舒。
伯景鬱也上前來:“昨夜我與舅父深刻反思過,動用私刑斬斷陳之的手指是我的不對,先生昨夜一番話將我與舅父罵醒,我願意自罰二十鞭,以示懲戒。”
哥舒璡堯:“我認真想了,你說得很對,我背離了自己的初衷,我與景鬱一起,自罰二十鞭,以示懲戒。”
庭淵:“……”
他想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病。
有病出去發瘋,彆在他麵前礙眼。
但他的喉嚨太疼了,疼得他想要說話就像吞刀片一樣。
可能是平日裡不常大聲說話,突然暴怒吼叫,撕裂了聲帶或喉道黏膜,反正就是很痛,比他陽了高燒時還要痛。
接著伯景鬱就又開始重複昨夜的行為,解下腰帶,開始脫外衣。
哥舒也與他一起。
庭淵努力地想要說話,讓他們兩個滾出去,但他張不開嘴,咽口水都疼。
看著眼前這兩個人,真的要把他氣死了。
伯景鬱將馬鞭遞給哥舒,隨後背對庭淵:“舅父,開始吧。”
哥舒揮下鞭子,打一下,數一聲,這一次沒有心軟。
“一”
“二”
“三”
……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從鞭子在空氣中揮動的聲響,以及落到實處的聲音,即便庭淵不看也知道,每一鞭都用足了力氣。
伯景鬱一聲沒吭。
小時候的二十鞭是由伯榮灝打的,那時的他與伯景鬱都是孩子,力氣遠沒有如今的哥舒璡堯大。
二十鞭後,伯景鬱的後背上一道道血痕,雖未破皮,光是血痕也很恐怖,沒個小十天想完全不疼是不可能的。
哥舒璡堯將鞭子遞給伯景鬱:“來吧。”
即便很疼,疼得伯景鬱皺眉額頭冷汗直冒,他的背依舊直挺,維持著他帝王家的儀態。
伯景鬱不敢接馬鞭:“舅父,孩兒代你受過,我怎麼敢鞭笞舅父。”
他是晚輩,打長輩,視為不孝。
庭淵說不了話,便下床將他們兩個往門外推,讓他們兩個都出去。
兩人也不敢惹他生氣,便順著他的意思往門外退。
庭淵將門關上,發瘋也彆在他麵前發,看了就煩。
扭頭看到桌上的衣服,抱起兩人的衣服從房間裡扔出去,仍是一臉氣憤,衣服砸在了二人的臉上。
伯景鬱:“……”
哥舒璡堯:“……”
舅甥二人對視一眼,怎麼感覺好像更生氣了。
哥舒說要自罰二十鞭,倒也沒食言,站在門外挨了二十鞭。
每一聲都落在了庭淵的耳朵裡。
庭淵捂著耳朵,求一道天雷劈死他們兩個。
現在沒有什麼能夠形容他此刻的煩躁。
曹縣令過來看他們昨夜休息得如何,便看到哥舒璡堯和他的外甥兩人裸著上身,後背上是鞭子抽打過的紅痕,有些懵。
“二位這是怎麼了?”
哥舒璡堯想起昨夜庭淵對曹縣令的態度,穿上衣服,將曹縣令叫去自己的屋子。
曹縣令是真不知道這舅甥二人鬨哪出,一大早的怎麼後背全是新鮮鞭痕,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他們有什麼特殊的癖好?
曹縣令胡思亂想了一會兒,進了屋就收了思緒,可不敢再亂想。
“哥舒縣令叫我過來,是有什麼事?”
哥舒有些無奈地說:“昨夜我把庭公子惹生氣了,今日勞煩曹縣令多照顧著他。”
曹縣令:“那是自然,庭公子很是厲害,我還想與他多討教一些探案方麵的東西,必然會好生照顧他。”
哥舒:“那我就先謝過曹縣令。”
曹縣令問:“哥舒縣令可需要的消腫鎮痛藥?”
哥舒擺手:“不必了,許院判那邊有藥。”
“那我先去安排早飯,準備飯後審理兩個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