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婚前一日,承恩侯府派了旁支裡一個極熱心的嬸母來徐家催妝。
寧氏不情不願地讓人將六十八抬嫁妝箱籠抬出了徐府,小廝們抬著樟木箱子,敲鑼打鼓地灑下事先備好的喜錢,引得沿路湊熱鬨的百姓們哄搶成了一片。
催妝的人馬到了承恩侯府門前,便有幾個全喜婆子唱念做打地吟唱了幾聲,六十八抬樟木箱子才被井井有序地抬進了承恩侯府裡。
龐氏心疼兒子。
她吩咐奴仆們把鬆柏院修繕一新,各處的簷角廊道上都掛著喜意洋洋的大紅綢緞,東次間置成新房,裡頭大件的貴重陳設已然就位,隻等著新娘嫁妝裡的壓床被褥。
薛家共有三房人丁,大房便是承恩侯與龐氏這一脈,這對夫妻伉儷情深,膝下隻有薛懷一個嫡子,並無其餘庶出的兒子。
二房也是嫡脈,如今二老爺正在西北戍守邊關,他雖娶了大學士家的嫡長女為妻,可婚後兩人麵和心離,這麼多年隻有個獨女撐著二房的門戶。
且近日隱隱有風聲傳起,說二老爺在西北納了個妾,那妾還一連生下了兩個兒子。
三房則是庶脈,於官場並沒有什麼建樹,隻不過在薛家一族裡打理些庶務,三太太平日裡沉默寡言,隻專心守著自己的一雙兒女過活。
此番薛懷成親,二房與三房的女眷們也熱熱鬨鬨地聚在了鬆柏院,說笑一陣後便一同走進新房,打量起新媳婦的壓妝來。
二房太太祝氏從前也是個端莊賢秀、高雅大方的人物,可這些年如守寡般的日子將她生生磨得變了性子,舉手投足間隻有深深的刻薄之態。
譬如此刻,她便越過了新房內的紫檀雕囄龍紋多寶閣、以及弦絲雕花架子床等富麗堂皇的家具,指著博古架上最不起眼的青玉瓷瓶道:“大嫂也太圖省事了些,怎得隻給懷哥兒和新媳婦兒挑了這樣簡拙的一對瓷瓶?您若是有不趁手的地方,與我說一聲就是了,我嫁妝裡可有好幾對樣式精巧的多寶瓶呢。”
三太太李氏默然地立於祝氏身旁,既不搭腔也不附和,無悲無喜地仿佛清竹廟裡奉著的一尊古佛。
龐氏既有夫君敬愛,又有兒子孝順在側,日子過的無比順心,自然不會與怨婦般的祝氏多計較。
“二弟妹也知曉懷哥兒的性子,他總是說屋子裡的布置‘宜簡不宜繁’,我若是違了他的意,反而不美。”龐氏笑著說道。
祝氏的話被不軟不硬地堵了回來,心頭凝著的這口氣遲遲不下,她便走到架子床旁,伸手摸了摸那一套大紅織錦的被褥,而後便嗤笑道:“大嫂,你瞧瞧新娘送來的壓妝。這般粗糲的料子,懷哥兒這樣清雅的人物可受得住?”
提到瑛瑛簡薄的嫁妝,龐氏臉上也揚起一抹訕訕的笑意,幸而有李氏在旁為之解圍,這一場催妝禮才勉強糊弄了過來。
*
大婚當日。
薛懷頭戴簪花翼善冠,身著暗雲紋獬豸補圓領袍,騎著棗紅色駿馬穿行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
他本就生了一副驕人之姿,那張麵若冠玉的臉龐在豔紅色的喜福相托下顯得愈發清濯雅然,飄逸出塵,奪去沿路百姓的所有目光。
迎親的隊伍連綿不絕,不少與薛懷相熟的王孫公子也騎著馬綴在隊伍後頭,為賀好友迎親之喜,揚高聲量說了好些吉祥話。
其中不乏有人知曉薛懷求娶瑛瑛一事的內情,便也忍不住感歎了一番,左不過是在為薛懷遺憾:“薛世子本是尚主在即,好好的青雲路卻被個心機叵測的庶女毀了。”
坐於駿馬之上的薛懷也聽見了這些影影綽綽的閒言碎語。
他也是頭一回成婚,心緒難免起伏不平,往日裡的淡然化為了掌心內的一層薄汗。
從前他通讀聖人詩書時,總以為成婚大事亦如書上所言那般。
羣祥既集,二族交歡。
蛾眉佳婦,宜室宜家。
可當他領著身後浩浩湯湯的迎親隊伍行到徐府門前時,心裡卻不止一次地踟躕著。
徐氏女如此心機,謀劃著落水、尋思,一心一意地要嫁進承恩侯府裡,處處都透著蓬勃的野心。
這樣的徐氏女,與“宜室宜家??[]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隻怕是沒有半分關係。
她又是否會同意薛懷提前備下的“約法三章”。
臨到此刻,薛懷才生出了些近鄉情怯的慨然。
婚姻大事並非兒戲。
這一步路總是他行差踏錯了。
徐禦史為了彰顯對這樁婚事的看重,早寫信給了江南老家的族親們,囑托他們上京來徐家赴宴,也好添幾分人丁煙火氣。
今朝男女成婚時有女方親朋好友“為難”新郎官的習俗,簡單些的便是對對聯,難上一些的就要新郎席地作詩。
偏偏來人是及冠之年便連中三元的薛懷,徐家族親的這點學識在他跟前不過班門弄斧,不出一刻鐘,族親裡幾個秀才出身的兒郎已然麵紅耳赤地朝薛懷投去欽佩的目光。
新郎進了徐府。
寧氏便牽著瑛瑛出門,以一副丈母娘的姿態把瑛瑛交付到全喜婆子手裡。
瑛瑛上了薛家的花轎,新郎官也翻身上了馬,從京城的西街繞路回了承恩侯府。
徐家門前人馬寥寥,薛家卻是門庭若雀、高朋滿座。
按照禮數,薛懷要攥握住瑛瑛的柔荑,夫妻二人一齊走上三十歩青石階,再等新娘跨過薛家的門檻之後,便正式成了薛家門裡的婦人。
瑛瑛身上的紅嫁衣並不合身,寧氏對她並不上心,隻派了兩個婆子替她在腰間改了幾道針線,裡三層外三層地裹在身上,連喘氣也顯得艱難無比。
薛懷到花轎旁迎她,瑛瑛小心翼翼地下了轎輦,方才被薛懷攥住柔荑,兩側圍著的親朋好友便哄笑成了一團。
幸而瑛瑛姿容絕豔,清麗姣美的容顏在喜妝的點綴下猶如神妃仙子般蹁躚奪目,與溫潤如玉的薛懷立在一處,也絲毫不落於下風。
薛家的親戚都知曉瑛瑛的來曆,望向她的目光裡多有不屑與嫌
惡,隻是瞧見瑛瑛魄麗的容貌,那些嫌惡便也隱隱消退了兩分。
縱然如此,那等如芒在背的眸光仍是讓不曾見過多少大場麵的瑛瑛捏起了心。
一旁的薛懷也不知在思忖著什麼,步調仍是如往日那般疏朗挺闊,並沒有顧及到行動不便的瑛瑛。
瑛瑛被薛懷牽引著上前,踏上台階時沒有站穩,險些一個趔趄,便要朝一側摔去。
幸而薛懷扶了她一把。
情急之下,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箍住了瑛瑛的腰肢,那日在溪澗裡肌膚緊貼的回憶緩緩浮上心頭。
兩人臉上皆是一哂。
周圍人的哄笑聲愈發刺耳,瑛瑛來不及羞赧,隻覺得自己身上的嫁衣已被人光明正大的剝開,未儘的羞惱將她團團裹住。
剩下的十幾步台階,薛懷便放慢了步調,生生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陪著瑛瑛跨過了薛家的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