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致的目光如刀,越過宴席中觥籌交錯的昏黃燭火,準確無誤地落在遠處的瑛瑛身上。
此時的瑛瑛不再是那個寒酸委頓的連件鮮亮衣衫都沒有的庶女。
她巧笑倩兮地攀附著薛懷的臂膀,一顰一笑間漾著些嬌媚的春.情,烏黑的鴉發裡簪著的翠碧朱釵在廳堂內顯得熠熠生輝。
寧致的嘴角愈發上揚,薄冷又放肆的目光隻盤旋在瑛瑛身上半息,隨後又被他歸攏在眼前的杯盞之上。
他不過是離開了京城兩年,他精心豢養的小白兔就成了彆人的囊中之物。
寧致攥緊了手邊的杯盞,許是用了九成力道的緣故,修長的指節也泛出了青白之色。
他想,這等被彆人奪走私物的惱意,著實是不好受。
薛懷迎著王啟安極儘諂媚又飽含惡意的眸子,本是想沉下心來與他周旋一番,可沒想到瑛瑛竟然失了態。
此刻的他並不知曉瑛瑛為何失態,也不願在王啟安跟前露出什麼破綻來,所以薛懷隻能用餘光去打量著瑛瑛。
這一打量,便讓他留意到了寧致朝瑛瑛投來的如此不懷好意的目光。
於白鷺書院求學之時,薛懷曾通讀過聖人經書裡的修身養性之說,書上大抵是在教誨著芸芸學子遇事不可易怒多變,要沉心靜氣、清和溫明。
如今的薛懷卻頭一次懷疑起了聖人的諄諄之言。
譬如此刻,他懷中的妻正被一個無名小卒用眸光冒犯覬覦,他難道也要沉心靜氣、清和溫明不成?
“姑且容下官為薛世子介紹一下下官的義子,他既是下官的幕僚門生,又是下官極為疼寵的義子。寧致,還不快敬薛世子一杯?”王啟安卻全然沒有發現薛懷的慍怒,並笑著支使著寧致往他跟前走去。
此舉不異於火上澆油,且瑛瑛久久不肯抬起頭來,如此異樣的舉措分明與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寧致有關。
薛懷本就是個“隨心所欲”的紈絝,當下便倨傲地瞥了王啟安一眼,冷聲道:“喝什麼酒?小爺今日累了,不想聽那些晦澀難懂的官場之事,你們都退下吧。”
此時的王啟安正躬著身子向薛懷高舉杯盞,平白得了句掃興之語後,他仍是一副含著笑意的討好模樣,可見心中城府之深。
“再上些好酒好菜來。”薛懷攬住了身側的瑛瑛,仿佛根本沒有瞧見她麵容裡的悶悶不樂,全然隻顧著自己享樂。
他越是放蕩不羈,越是耽於玩樂,王啟安便越是放心。
“快讓人再端些好酒好菜了,多安排幾個美婢,讓她們好生伺候薛世子。”王啟安板著臉對廳堂外空蕩蕩的廊道上喊了一聲。
頃刻間,影壁後頭便旋起些光亮,小廝們提著燈籠朝廳堂內走來,更有幾個娉娉婷婷的丫鬟跟在其後。
王啟安見薛懷沒有半點要搭理他與寧致的意思,便給寧致使了個眼色,而後則悄悄地退出了廳堂。
走出廳堂的那一瞬,王啟安肥碩麵龐上堆著的笑意立
時落了下來,他掩在右手寬大袖袋下往西側簷角上挪動了一寸,隱在無邊暗色裡的死士們接收到了信號,便都退了下去。
寧致攙扶著王啟安往燈火通明的前院走去,英武高大的身形與肥胖臃腫的王啟安走在一處顯得極為滑稽,可偏偏他扮足了低微的姿態,話裡話外皆是對王啟安的敬重之意。
“義父慧眼如金,可有瞧出那個承恩侯世子的深淺?”寧致如此問道。
王啟安腳下的步伐不停,嘴角的笑意裡洋溢著幾分寧致瞧不明白的自得,“憑他是裝的還是真要來查賑災的銀子,隻要我樂意,他根本無法活著走出江南。”
強龍難壓地頭蛇,尤其江南離京城極為遙遠,遞上去的消息起碼要三個多才能傳進京城,奉到陛下跟前。
王啟安在清竹縣安家樂業十餘年,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經曆過?憑借他的手腕與心性再加上遠在京城的強勢靠山,沒人能撼動得了他的地位。
寧致若有所思地怔了一會兒,隨後便順著王啟安的話語奉承了他一番。
兩人親昵地交談著,轉眼間便已來到了王啟安所在的外書房,這時寧致才屈膝向他一禮,隻道:“義父好生安歇,兒子明早再來向您請安。”
王啟安朝他擺了擺手,隨後便抬腳走進了燈火通明的外書房裡。
*
薛懷飲了五六杯烈酒下肚之後,才覺得自己心口盈潤著的不適息止了一些。
他望向身側仍在神遊太虛的瑛瑛,因見王啟安派來的那幾個美婢皆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與瑛瑛。
薛懷約莫瞧出了王啟安的用意,便乾脆以寬闊的袖擺揮落了桌案上的茶盞和菜肴。
碗碟落地後發出了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還以為江南有多富庶呢,吃的喝的也一點都比不上京城。”
說完這話之後,薛懷便憤然地起了身,而後便一把拉起了坐在團凳上的瑛瑛。
他不由分說地便要領著瑛瑛離開廳堂,因薛懷麵色不善的緣故,那幾個美婢也不敢出聲阻撓他。
王啟安給薛懷和瑛瑛安排的住所便是廳堂旁的三間廂屋。
小桃與芳華、芳韻等人慌忙上前熏被鋪床,並還向外間的幾個美婢討要了熱水。
忙碌了小半個時辰之後,薛懷才與瑛瑛睡在了同一處床榻之上。
此時的瑛瑛已淨浴洗漱過身子,神智也不似方才那般迷離惘然,她便後知後覺地望向薛懷。
此時的薛懷也正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他有心想問一問瑛瑛是否與那個名為寧致的人相識。
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若瑛瑛回答不相識,那便是他疑心深重、不信任瑛瑛。可若是瑛瑛回答相識,他又該如何應對?
薛懷的心池被狂風巨浪吹得四零八亂,寧致那鷹隼般覬覦著瑛瑛的目光如鯁在喉般堵在他的心間。
他迫切地想要知曉瑛瑛的過去。
思忖再三之後,薛懷還是循著本心問瑛瑛:“你與寧
致是否相識?”
寧致是王啟安的義子,與貪官汙吏攪和在一起的人能與瑛瑛有什麼樣的聯係?
薛懷不敢往下深想,隻靜靜地等待著瑛瑛的回話。
而躺在薛懷身側的瑛瑛,經由腦海裡數回的天人交戰,最終在迎上薛懷諱莫如深的目光後,決意將自己與寧致的一切淵源和盤托出。
“妾身是夫君的妻子。夫妻之間不該有隱瞞之事。”
瑛瑛這話除了說給薛懷聽以後,更是在為自己振奮打氣。
那些塵封已久的醃臢回憶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等閒從不肯去遙想觸及。
瑛瑛的講述十分漫長,她天生便有一副如鶯似啼的妙嗓,壓低嗓音說話時像極了和煦的春風般拂往人心。
她告訴薛懷,如今在王啟安麾下效力的寧致是她名義上的表哥,也就是她嫡母寧氏的親侄兒。
瑛瑛在徐府為庶女的這些時日裡,早已見慣了人情冷暖。姨娘害病死後,爹爹哪裡還記得她這個庶出的女兒?
寧氏又是那等麵甜心苦的人物,分派給瑛瑛的份例和吃食都少之又少,從不願意花銀子給瑛瑛勻布料做衣衫,隻把徐若芝穿膩了的衫裙扔給瑛瑛。
嚴寒酷冬,寧氏與徐若芝的房裡用著上好的銀絲碳,瑛瑛卻連炭火的影子都瞧不見。
徐府的下人們更是拜高踩低,隻恨不得把瑛瑛貶到泥濘之中。
“在寧致出現之前,我連吃飽穿暖也要看嫡母的臉色。”瑛瑛自嘲一笑,素白的麵容上露出幾分粲然來。
薛懷仍是在安靜地聽瑛瑛講述過去。
“一開始我隻是想討好母親,以此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所以麵對寧致的冒犯和無禮,我一再忍讓。”瑛瑛此時已斂起了自己麵容上的笑意,柳眉蹙在一處,將自己的心傷偷偷藏了起來。
寧致在徐府住了一年,那時的他約莫二八年紀,而瑛瑛卻隻有十三歲,方才有幾分亭亭玉立的少女情態。
寧氏如此苛待瑛瑛,有大半是因忌憚著她清麗脫俗的美色。
瑛瑛比嫡姐徐若芝要美上許多,即便她著荊釵素服,嫡姐則綾羅遍身,精心裝扮。
她也能輕而易舉地奪過所有人的目光。
包括寧致。
寧家早已敗落,寧氏疼惜自己取得秀才功名的侄兒,便讓他住在徐家求學,也好省些租賃宅院的花費。
寧氏對瑛瑛如此漠視,自然不知曉寧致早在第一眼瞧見瑩白豔麗的瑛瑛後便起了不軌之心。
那時的瑛瑛哪裡知曉這個不苟言笑的表哥會對尚未及笄的她懷揣著那樣不堪的心思。
“我為了討好母親和表哥,便親自下廚做了一碟糕點,讓小桃陪著我一起送去表哥所在的書房。”提及往事,瑛瑛說話時甚至染上了幾分顫抖。
薛懷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
年紀尚小的瑛瑛自然對男人沒有任何防備之意,純澈的她端著糕點走進寧致所在的書房時,隻滿心滿眼地期盼著自己能和這
個表哥處好關係。
寧氏也能多喜歡她一點。
不曾想一進書房,身上泛出濃厚酒味的瑛瑛便被人箍住了腰肢,她受了驚嚇後便丟開了手裡的糕點。
瓷碗落地的聲響無比清晰,且瑛瑛也立刻呼喚起了小桃。
可那時的小桃早已被寧致的小廝打昏了過去。
瑛瑛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寧致的力道大的她無法掙脫,短短幾息之間,她身上的薄衫便已經被寧致剝離開來,露出了瑩白滑膩的肌膚。
寧致愈發似發了瘋般地要拉扯著瑛瑛往書房裡側的軟榻上走去。
他癲狂的眸子裡裝著蓬勃的欲.念,可怖的神情仿佛要把瑛瑛拆吞入腹一般。
瑛瑛死命地掙紮,淚流滿麵地祈求著寧致。
可早已失去理智的寧致如何肯放走到手的肥肉?
當她的褻衣即將被寧致扯下的時候,瑛瑛便從袖袋裡掏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狠命地紮進了寧致的肩膀之中。
血流如注,巨大的痛意阻止了寧致對瑛瑛的暴行。
聽到這裡,薛懷已坐直了自己的身子,周身上下凝出了從未有過的冷意。
瑛瑛回憶著黑暗的過往,每說出口一個字,喉嚨口便好似被灼燙了一般苦澀無比。
在嫁來承恩侯府之前,瑛瑛每隔一段時日就要夢到一次寧致,揮之不去的夢魘折磨著她的心緒。
幸而她嫁給了薛懷,成婚至今,她一次都沒有夢到過寧致,若不是今夜遇上了本尊,她甚至都已忘了寧致這號人物。
瑛瑛還要再往下說時,薛懷卻已伸出手將她攬進了自己懷中,以溫熱的懷抱阻止了她的話語。
“對不起。”薛懷將瑛瑛摟的極緊,飽含愧意的歉語已然脫口而出。
瑛瑛倚靠在薛懷的肩頭,體悟著自家夫君波濤洶湧的情緒,一邊落淚一邊笑道:“我已經不難過了,夫君。”
姨娘死後,再沒有人這般關心寬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