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壞消息,他也不想從彆人口中得知。
院試放榜非等閒可比,乃是最終確定的秀才名單,高中者皆可入縣學、聆聽聖人教誨,便都是聖人弟子。
故而知府要點起儀仗,先行前往城外文廟拜祭過,當著孔聖人相親自寫下名單,再由專門的報喜使者取走名單副本,一路衝回知府衙門的告示欄張貼。
孔姿清早便遣人在府衙對麵的茶樓定了包廂,秦放鶴未多作解釋,帶著齊振業徑直過去。
進門後看到孔姿清,齊振業還愣了下,慢一步才上前行禮。
這位孔家少爺他素來久仰大名,可今兒卻是頭一回共處一室,難免生分。
今日孔姿清也懶得計較甚麼商戶不商戶,且既然秦放鶴敢帶他過來,必然有其過人之處,暫且擱置不提。
齊振業借著喝茶心中盤算,看看這個,再偷偷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倆人好像有什麼秘密,滿屋子就自己不知道,說不出的彆扭。
日頭漸漸升高,慘白的陽光曬得燥起來,空氣中浮動著細小遊塵,越發不清淨。
桂生帶人上了冰鎮牛乳甜湯,雪白甜湯內加了切碎的桃子、蜜瓜、杏仁等果子塊,大冰坨子裡浸了小半個時辰,甜白瓷碗壁都沁出細細一層水汽。
秦放鶴舀了幾勺吃了,胸中燥意果然去了幾分,到底不過癮,索性端起來一飲而儘。
孔姿清和齊振業都看他,顯然少見如此急躁,都默然無語。
放眼望去,樓上樓下裡裡外外都是來看榜的,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的情緒也跟著高漲起來,議論聲不絕於耳。
期間有人不知從哪兒得知孔姿清在這裡,欲來拜會,都被桂生等人擋在門外。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陣馬蹄聲自遠處疾馳而來。
不知誰先喊了一句,“來了,來了!”
人群中頓時如油鍋裡灑了鹽粒一般,轟然炸開,黑壓壓一片人頭整齊抬起,俱都竭力往聲音來源處望去。
秦放鶴等人在二樓包廂,視野開闊,也都扒著窗框往外看。
“噠噠!”
“噠噠噠!”
聲音近了,更近了,伴著細微揚塵,一位著紅衣的使者背插令旗,一手抓著喜榜高高舉起,飛速逼近之中揚聲高唱,“捷~報~”
秦放鶴抓著窗框的手都攥緊了。
會是自己嗎?
若不是……
他不願想下去。
府試雖然在府城集中舉行,但各縣單獨出題、排名,然縣試、院試的考卷也都收攏上來,眾閱卷官皆一一核對、查看過,所以各人什麼水平也都心中有數。
故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若有閱卷官們公認誰著實不凡,能力壓全場者,便會率先公布其所在縣城的榜單。
也就是說,稍後念叨誰的名字,誰便是今科院試中當仁不讓的全清河府第一!
轉眼使者就一陣風似的狂卷而來,不待馬匹在告示欄前停穩,他就利索地滾鞍落馬,猛地朝人群所在方向一轉身,五指鬆開,鮮紅的捷報“刷”一下垂落。
“捷報!”他氣沉丹田,環顧四周,伴著緩緩落下的衣角喊出今日頭份喜訊,“恭賀章縣白雲村秦放鶴秦老爺高中頭名……”
章縣!
白雲村!
秦放鶴!
對方喊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加粗加大的獨立字體,硬生生塞到秦放鶴腦子裡!
是我!
是我沒錯!
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開滿天煙花,還沒回過神來,左右雙肩已然被孔姿清和齊振業抓住,用力搖晃。
“恭喜!”
“弟啊,哈哈哈哈哈,餓弟是小三/元哩!”
阿發阿財桂生和秦山等人都衝上來賀喜,秦放鶴也被巨大的喜悅席卷,近乎機械的回應著,耳畔隻回蕩著齊振業的破鑼嗓子:
“有賞,有賞!統統有賞!少爺餓高興,請你們吃酒!”
下頭已經鬨開了,那報喜使者也在四處打聽秦老爺的位置,早有秦山半邊身子探出窗外,拚命朝下揮手,興奮得滿臉通紅,“這裡這裡,秦老爺在這裡!”
使者聽了,大步流星衝上來,身後還跟著一長串看熱鬨的路人。
阿發阿財去開門,稍後那使者進來,滿麵堆笑,手捧捷報上前再次恭賀,“恭賀章縣白雲村秦放鶴秦老爺高中頭名!勇奪小三/元!此乃大喜!”
成功了。
秀才進度,100%!
小三/元進度,100%!
秦放鶴用力閉了下眼睛,將五臟六腑內的濁氣悉數吐出,這才上前兩步,接了喜報,又從袖子裡摸出荷包打賞,“有勞,同喜!”
今日各縣的前三名都有捷報,那使者急著回去跑二趟,又熟練地說了幾句吉祥話便匆匆離去。
待到榜單全部公開,府衙還會安排專人去往各位考生的家鄉報喜,十分周道。
一乾看熱鬨的陌生人都擠在門口不肯散去,好奇而驚異地打量著新鮮出爐的案首。
這樣小!
還是小三/元?!
乖乖,不得了。
孔姿清和齊振業各自命人散了喜錢,亂哄哄的人群這才陸續散去。
重新閉上包廂門,秦放鶴看著手中捷報,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結果他已在日裡夜裡幻想演練了無數次,可當這一刻真正降臨,他仍感受到了無上喜悅。
似果農辛苦耕耘過後,終於迎來豐收一刻,嘗到了期待的美酒。
不,這美酒比期待中更加香醇!
待秦放鶴稍稍平靜,孔姿清才又說了遍恭喜。
直到此時此刻,秦放鶴才又能笑得出來了,“多謝,同喜同喜!”
“老弟,”齊振業勾肩搭背地蹭過來,衝著秦放鶴挑了挑眉毛,“現在能說說你愁甚麼了吧?”
秦放鶴略一沉吟,先看了孔姿清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將事情始末說了。
齊振業:“……?!”
齊振業人都傻了!
不是,我們不是來考試的麼?為什麼會這麼複雜?!
考官之間的恩怨,為啥,憑啥牽連到考生身上!
秦放鶴看著他目瞪狗呆的臉,放聲大笑,終於將連日來的憋悶全都釋放出來。
這就是政治。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客觀存在。
孔姿清看傻子一樣看了齊振業一眼,一邊腹誹秦放鶴怎會相中這個傻大個,一邊雲淡風輕道:“昨日傅芝傅大人與方知府之間確實曾起過衝突,一度殃及數位縣令……”
事後傅芝和方雲笙雖然都曾下令封鎖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兒一早,孔姿清就獲取了零碎。
隻是到底不清楚細節,結果未明,他也不好對秦放鶴講,免得徒增煩擾。
“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
良久,齊振業回神,目光在秦放鶴和孔姿清身上轉來轉去,越發覺得自己像個瓷錘,像個瓜瓜!
他用力搓了把臉,熟練地向後癱在圈椅內,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地盯著房梁,喃喃道:“難混啊,餓還是回鄉放羊吧……”
隻是考個秀才就這許多彎彎繞繞,日後真進了官場還了得?他不得叫人家生吞活剝了啊!
玩不來,真玩不來!
哎不是,那些人的腦瓜子到底咋長得嘛!也沒見比自己多一個……
胡思亂想間,樓下街上似乎又有捷報傳來,齊振業愣了會兒,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哎,誰?!”
秦放鶴和孔姿清才要問什麼誰,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第二份捷報自然是章縣的第二名,可是……這名字很陌生啊!
不是郭騰!
三人飛快地交換下眼神,又一股腦擠在窗口探頭探腦往外看,果見一個不怎麼熟悉的老鄉從街角鑽出來,淚流滿麵神態癲狂,“我,我,是我啊!”
還真不是郭騰!
秦放鶴道:“我記得他,院試頭場是第四名來著。”
超常發揮嗎?
不對,有貓膩!
緊接著,第三名,也是章縣最後一份捷報傳來,竟然也不是老三專業戶的徐興祖,而是頭場的第五名!
啊這……
三人麵麵相覷,隱約聞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他們雖然都不大喜歡郭騰和徐興祖,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兩人的才學確實強過後麵的人不少,除了秦放鶴,基本沒對手。
不然,也不會連續九場都地位穩固。
可偏偏在最後一場,在方雲笙和傅芝鬥法之後,兩人排名狂跌!
很難不讓人多想啊。
秦放鶴等人都如此驚訝,更彆提自覺十拿九穩的當事人本人。
原本痛失案首,郭騰已經覺得是人生中不能承受之痛了,但幾場下來,多少也習慣了些,現在覺得第二名也不是不行,結果……
“什麼?!”
第二名為什麼不是我?!
今年章縣隻有三個廩生的名額,這一出過後,郭騰和徐興祖竟是連這點榮耀也喪失了。
素來長袖善舞的徐興祖覺得自己快瘋了,最基本的笑容都維持不住,指甲抓在桌麵上嘎吱作響。
而周圍那些一早圍過來,預備道第一波恭喜的親友們,也都滿麵茫然,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怎會如此?
晚間秦放鶴跟孔姿清、齊振業一並用飯,在席間說了自己的推測:“……大約是方知府與傅學政對上了,具體經過雖然不得而知,但顯然傅學政在這一回合吃了敗仗,而方大人為報,咳咳,”他趕緊把沒說出口的“報複”吞回去,一本正經道,“為禮尚往來,便徹底打亂了排名。”
孔姿清看了秦放鶴一眼,眼底滿是揶揄。
傅芝想把自己從案首之位弄下來,必然要推彆人上去,而可能性最大,也最有資格的便是郭騰和徐興祖。
奈何他失敗了,被當作棋子的郭騰和徐興祖,自然也沒有好下場。
齊振業目光呆滯:“……”
頭好癢,要長出腦子來了。
算了,不想了!
齊大少已然放棄思考了。
三人行,倆腦子就夠。
腦子這玩意兒,隊友已經有了,他就可以剔除掉了!
他把臉埋在腦袋大的海碗裡,稀哩呼嚕扒了半碗羊肉餺飥,又哢嚓哢嚓嚼了兩瓣蒜,一抹嘴,油光鋥亮,痛快地吐了口帶著濃香的熱氣,“爽快!美得很啊美得很!”
斜對過的孔姿清:“……”
孔少爺木著臉,沉默著往遠處挪了挪。
大熱天的,大晚上的,哪家好人呼呼啦啦煮羊肉?!
簡直,簡直不成體統!
秦放鶴這會兒倒是胃口大開,但也沒法兒像齊振業那般狂野,隻撇去浮油喝了小半碗奶白的羊湯,又讓阿財切了一盤羊雜過來,自己用香油、清醋混著各色調料涼拌了,末了往上麵澆一勺紅豔豔的辣椒油,再灑滿翠綠的芫荽,噴香又勁道的涼拌羊雜就得了。
齊振業痛斥他這種喪失本味的行為,“簡直暴殄天物!”
倒是孔姿清嘗了一口,很喜歡,就著小米粥吃了許多。
齊振業這次考了第十八名,終於達成老齊家人的夙願,榮獲秀才功名,儼然有種萬年媳婦熬成婆的解脫感,一時放浪形骸,被孔姿清和秦放鶴十分嫌棄。
齊振業足足鬨了一宿,自己浪著不睡,還硬拉著秦放鶴和孔姿清起來侃天說地,完全自來熟的視孔家少爺的白眼於不顧。
隻要我臉皮厚,就可以沒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