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笑道:“沒事,不重。”
他向空中吸吸鼻子,“嫂子又煮羊湯麵了吧?今兒我可要吃兩大碗。”
翠苗帶著高原紅的臉上便笑開花,“是呢是呢,餓知道你愛吃,多多加了羊腸羊肚,一大早就燉上咧,管夠!”
她跟齊振業也算門當戶對,家中亦做買賣,頗具財力,打小就有人伺候。但翠苗依舊煮得一手好麵湯,尤其是裡頭的羊雜,那是祖上傳下來的秘方,軟爛入味還不上火,外頭開店都夠了。
如今嫁了齊振業,那張祖傳老方便也加在嫁妝裡,一並帶來。
等日後妞妞長大了,這張方子又會交到她手上,就這麼一代人,一代人的傳下去。
秦放鶴不理會什麼女人孩子不上桌那套,人多了吃飯才熱鬨,於是算上他,一家四口便都圍著一張八仙桌用飯。
妞妞雖小,卻也頗有氣勢,自己抱著大碗,整張臉都埋進去吃,吃得油乎乎的,隻剩腦瓜上兩隻小小的羊角辮抖啊抖。
“達,要蒜。”小姑娘抬起頭,掛滿湯汁的小手熟練地往臉上抹了一把,油光鋥亮。
關中兒女吃麵,哪兒有不吃蒜的呢?
齊振業就給她剝蒜,順便也往翠苗碗裡丟了兩瓣剝乾淨的光屁股蒜瓣,然後就聽見秦放鶴同翠苗說起去府城應試的事。
“保不齊什麼時候,嫂子就是舉人娘子了……”
“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咋吃那麼少?這咋能行麼!”說著,翠苗便站起身來,不由分說奪過他的碗,從堆滿了羊雜的盆子裡狠狠挖了一大勺,又命人將燉得稀爛的羊肚也切一隻來,都塞到碗裡,做完這一切之後,還不忘加兩大筷子麵,“吃,使勁吃,鍋裡還有!來來來,吃蒜!辣子要不要?香得很!”
看著眼前小山般的羊雜麵,秦放鶴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滯。
有種餓,叫長輩覺得你餓。
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齊振業憋笑不止。
那碗比秦放鶴的腦袋都大!
妞妞臉上還糊著半根麵條,見狀茫然道:“達,你笑啥?”
齊振業屈指往她腦門兒上輕輕彈了下,順手把麵條揪下來,“笑咱們妞妞能吃,是個好女子。”
能吃是福,她記得達說過,她想要福。
妞妞嘿嘿笑起來,複又埋頭大吃。
那邊翠苗還在感慨,“你就不用幫他遮掩咧,餓還不知道他麼?要不是你帶著,哪兒能有現在的好日子!這回指定又是你叫的……”
說老實話,兩家人之前根本就沒敢想齊振業能這麼早早中了秀才!
在他們看來,老齊家祖宗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就齊振業那吊兒郎當的勁兒,臨死前能考中就不錯啦!
這不光是弟,那是真恩人!
齊振業聞言鬨了個大紅臉,不大自在地在座位上挪挪屁股,小聲替自己辯白,“餓自己也學麼……”
次日回到白雲村,一番寒暄暫且不提,次日秦放鶴又去拜會了老村長,如此這般說了許多,再回家時,秦鬆就拿著功課等著了。
年初秦放鶴叫他去考了一次,沒中。
但到底有了經驗,如今再說起科舉,便沒有曾經的茫然和惶恐了。
見秦鬆欲言又止的樣兒,都不用問,秦放鶴就知道他想說什麼,“明年繼續考。”
秦鬆悶悶應了。
能去考,自然是好的,可他總覺得對不住十一郎,那二兩保銀還是十一郎給的呢!
自己這樣蠢笨,也不知什麼時候能考上……
“覺得不安,就努力學,儘快考上。”秦放鶴頭也不抬道。
如無意外,鄉試之後,他返回白雲村的次數必然更少,需得儘快為白雲村培養出另一名秀才,保全火種。
且多一名秀才就多一份免稅名額,村民們少交稅,日子就能好過些。
很多精神層麵的追求,隻有在人吃飽穿暖之後才有可能實現,比如說讀書。
大祿地方官三年一任,可連任,如今已是周縣令在章縣的第七個年頭,已經達到基層官員平均年限,政績不算頂頂突出,卻也穩定在中上,隨時有被調動的可能。
包括方雲笙方知府在內,這兩位是秦放鶴迄今為止了解最深,交情也最深的官員,而恰恰就是他們,基本能夠決定秀才歸屬。
秦放鶴自然不會舞弊,但隻要秦鬆能將他劃出來的考試重點和套路背熟了,用對了,中秀才不是問題。
實話實說,秦鬆雖然刻苦,但天分實在一般,思維也稍顯僵硬,終其一生,大概率便要止步於秀才之列。
若要中舉,非天時地利人和齊聚不可。
所以不求名次,能中就好。
但要快,儘快。
若不能趕在周縣令調走之前考上,那麼之前秦放鶴搜集的訊息就要作廢。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長期釘在章縣,要摸清新任縣太爺的喜好風格,便不那麼容易了。
其實秦鬆不太能理解秦放鶴的打算,但他有個好處,就是聽話,比齊振業更聽話。
隻要是十一郎說的,哪怕會死,我也要去做。
“對了,”秦放鶴批完作業,想起來另一件事,“我今天同老村長說了,等你中秀才之後,多帶帶梅梅。他年歲大了,下頭的人也不大識字,日後書麵上的東西,都交給梅梅去做吧。衙門那邊有秦猛幫襯,日後有什麼事,也有個照應……”
梅梅今年也快十一歲,是個半大姑娘了,還是有點虎,但腦子依舊靈光。
其實哪怕到了現在,白雲村的人對梅梅讀書這件事還是不大能夠理解。
女娃麼,又不能科舉做官,讀書有啥用?
但因為秦放鶴說的,所以無人反對。
這就是威望的作用。
而威望又會在積累到一定程度後轉化為權力。
絕大部分時候,權力遠比口頭辯論來得更簡單有力。
在秦放鶴看來,隻要有能力的就要用,放開了用,誰管是男是女!
七月二十五,秦放鶴等人辭彆山長並縣學諸位教師,一起奔赴清河府,踏上鄉試之路。
一路上,眾人都在熱烈討論著即將到來的鄉試。
沒考過的茫然、惶恐、不安,考過的少不得回憶各種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後情緒堆積,進一步加深了茫然、惶恐、不安。
秦放鶴:“……”
這不自己找罪受嘛!
一趟運貨的馬車迎麵而來,見這邊車隊上插著“趕考”字樣的旗子,知道上頭坐的都是秀才公們,慌忙避讓到一邊。
隨行護航的秦猛衝他抱了抱拳,對方很是受寵若驚,匆忙還禮。
“秦兄,”高程絲毫沒被影響,與馬車擦肩而過後,興衝衝湊過來,“我有一題!今有二馬車相向而行,若……”
秦放鶴:“……”
大哥,咱就不能消停一回嘛?
他直接閉上眼,“沒聽見,聾了!”
高程:“……”
馬車搖搖晃晃的,日光也不錯,瓦藍的天上摻著幾縷棉絮,十分鮮亮。
時間門久了,秦放鶴的思緒便發散開來。
鄉試競爭固然慘烈,但真要說起來,其實秦放鶴並沒有太大壓力,甚至比當初縣試更有信心。
因為縣試之前,秦放鶴幾乎一無所有,如蛛絲高掛,上下懸空無所依,所憑借的唯有本能。
但現在不同了,他腦海中藏著主考官清單,在孔家的幫助下,那些人的出身、履曆、喜好等,儘數在胸。
現在擺在秦放鶴眼前的,更像填字遊戲,而他隻需要摸清規律,把該放的放上去就好。
想要獲勝,一看規則,二看對手。過去幾年中,他一直在搜集各縣縣學刊刻的選本,發現自打孔姿清考走之後,就……沒什麼能打的對手了!
這兩年各縣案首也不過爾爾,至於之前的,前幾屆都沒考中,這一屆也不大可能對秦放鶴的解元之路構成實質性威脅。
欣慰有之,遺憾亦有之。
他要解元,隻要解元,其餘的,都可以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