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十一進去那日,也才兩日。
交卷之後,各自回住處,先沐浴更衣,然後便是補覺。
醒了就吃,吃了就睡,如此晝夜顛倒,直至傍晚方醒。
齊振業臨近中午才交卷,才睡了半日,這會兒雖還有些懵,但看著精神倒還不錯。
兩人湊在一處用飯,秦放鶴問他卷子答得如何。
齊振業難得有點不好意思,“夠嗆。”
論史那道題他依稀見過,可就是死活想不起來出處。出處不確定,前後相關的人物事件也就不確定,自然沒辦法作答。
糊弄著寫滿答題紙,不交白卷,已經是他所能儘的最大努力。
秦放鶴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點點頭,“等會兒咱們去看榜。”
鄉試頭場試卷量太過驚人,縱然閱卷官們有三頭六臂也看不過來,所以交卷之後,立刻就會有“受卷官”進行初篩:越幅,即跳頁作答的;曳白,即交白卷的;漏寫,字數不夠,留下幾行未填寫的;汙損等等的,都會被當場剔除,直接喪失本次鄉試的考試資格,即刻張榜公示,後麵兩場就不能考了。
光這一步,就能刷下來好多。
受卷官初篩完成後,便會轉交給“彌封官”,顧名思義,彌封官會將寫有考生信息的卷頭糊住,蓋章密封,按交卷順序每百份為一束,再以《千字文》重新編號。
到了這一步,官員們基本就無法分辨哪張卷子是誰的了。
這還不算,處理好的試卷會立刻被送往謄錄所,在朝廷指派的謄錄官的監督下,由幾百乃至數千名書記以朱筆重新抄錄,杜絕以字跡識人的可能。
此番處置結束後,試卷原本為墨卷,仍要同抄錄過後的朱卷一並送入對讀所,由專門的對讀官進行核對,確保沒有書記因私心而故意陷害考生,或是無意中錯抄、漏抄。
如此這般一係列操作後,才能送到連接內外的公房內,墨卷交由外收掌官登記保存,朱卷則踏入大門,正式由內收掌官,即主副考官為首的一乾閱卷官們進行判卷。
整座貢院就像一台龐大而精密的儀器,自此刻開始,悄然而迅速地運作開來。
第一場考試相對來說最簡單,或者說本就是為了區分三六九等,故而也最容易看出考生實力,考官們會先行篩選出才華最為出眾的一批考生,列為甲等公示,如無意外,本省本屆中舉者將悉數從此榜中產出。
另有一等,即為實力最相近的中不溜,排名不分先後,就是乍一看沒有大毛病,粗篩過後學問也過得去的,便是本次合格者。
而沒有名字的,則是雖無卷麵硬傷,奈何實力不濟,未能合格者,下兩場也不用考了。
第一場時間緊迫,縱然官員們火力全開,也隻能粗粗看過,待三場全部考完之後,還會進行二次細篩,三場試卷並行核對。
若前後三次評分差距過大,則有考生舞弊,或閱卷官失職之嫌,需發還重看。
但縱觀曆史上無數場鄉試,除政治鬥爭,最終排名傾覆者寥寥無幾,足可見考官們的才學功底和瞬時判斷力。
所以想要考中舉人,打從第一場開始,就要求考生全力以赴,力求能在短短幾秒之內抓住考官們的胃口。
內受卷官們遞交出來的結果,隻是那按《千字文》擬定的編號,然後外受卷官們則會根據編號,找到對應的考生號舍,重新抄寫榜單,以此公示。
如此一來,內外不通,互不相認,隻要試卷內容上沒有貓膩,基本便可斷絕作弊的可能。
此般種種,皆是前輩們一輪一輪總結下來的經驗教訓。
秦放鶴和齊振業趕到公示欄前時,已然人山人海,但最靠近榜單的內圈會有衙役、衛兵們維持秩序,隻有手持應考腰牌的考生本人才能湊近了細看。
齊振業直接拉著秦放鶴來到甲榜前,“你號舍多少?咱們一同找快些。”
秦放鶴卻盯著那榜單一動不動,然後突然笑出聲來,低低的,但是很暢快的那種,“不必找了。”
東丙午字號房。
第一個就是。
他素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縱然故意順著考官喜好作答,卻也想好了各種應對之策:
萬一自己的推斷是錯的呢?
萬一還有人比自己更牛呢?
可現在,這些都用不上了。
我的推測是對的。
我的卷子,就是最牛的。
齊振業小小地吸了口氣,沒敢叫出聲來,隻用力攬著秦放鶴的肩膀晃了晃,手都在發抖。
餓弟,真厲害啊!
除非自己透露,諸位考生很難知道對手的號舍號,若此時叫嚷出來,隻怕被有心人盯上。
還是小心謹慎些好。
昔日就曾有考生大喜過望,提前慶祝,結果第二場入場檢查時,竟被從考籃內發現了小抄,縱然百般辯解也無濟於事,終究還是未能趕在關門前入場。
後麵是否查明那人清白,眾人都不得而知,但這樣的教訓,卻足以令人警醒。
不過這般喜事,尋常人很難掩飾好,大喜大叫的自不必說,剩下的基本拿眼睛往四周一掃,再根據他們的視線落點,隻要有足夠的耐心,就不難猜出甲榜名列前茅的有哪些人。
上一屆孔姿清第二三場調整/風格,便是用了這個策略。
周圍已經開始有人議論:
“這東丙午字號是哪位仁兄?”
“是黃兄麼?”
“不是他,交卷時我親眼見他從西麵戊字排出來。”
“也不知做得何等文章,若能瞻仰一番,就好了……”
考卷最終會被公示,但那都是龍虎榜放了之後的事了,這會兒想看彆人的文章,未嘗沒有模仿的私心。
秦放鶴和齊振業對視一眼,都收斂喜色,默不作聲從人群中原路擠出去。
稍後,二人又將另外兩個榜單掃了遍,意料之內的,沒有齊振業的名字。
他在寫有合格者的名字的乙榜前佇立良久,神色複雜,一言不發。
秦放鶴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聲安慰。
齊振業忽然伸手,輕輕摸了摸那張紅紙,看著指尖劃過的一個個名字,百感交集,“你說怪不怪?哪怕早就知道餓考不中,可眼見著人家上榜,餓麼有……”
這心裡啊,還真不是滋味。
在這之前,他雖然聽秦放鶴的話,也用功讀書了,但內心深處其實仍存僥幸:當官麼,不是什麼好事,勾心鬥角的,不知道哪天就沒命了。
還是養羊好!
做買賣,掙大錢。
讀就讀麼,反正餓有退路……
可現在,他親身經曆過,親眼見證了考官們短短半日便定人生死,見證了上榜者狂喜失態,落榜者崩潰大哭……
僅此一天,齊振業所遭受的衝擊就比前麵二十四年的人生之和還多。
他開始對某些曾經無所謂的東西,滋生出一點向往。
稍後,二人又陸續遇見了章縣縣學的其他同窗們,有喜有憂,喜者少,憂者多。
肖清芳、徐興祖、牛士才和高程都合格了,可名號不怎麼靠前,麵上未見多少輕快。
眾人問秦放鶴時,他隻含糊道還好,眾人便猜到他必然名列前茅,或真心或假意,都上前道了恭喜。
秦放鶴搖搖頭,“八字一撇,與諸君並無不同,不必如此。”
眾人見了,也知利害,紛紛收斂心神。
素日張揚的高程一反常態,兩隻眼睛都有些發直,分明看見秦放鶴過來,竟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要來一題。
顯然這場考試,對他的打擊不輕。
見縣學眾人到的差不多了,徐興祖才說有位同學病了,正發燒,他有意過去探望,問其他人去不去。
昔日在縣學時尚且不覺得,如今出來了,四周陌生強敵環繞,頓覺親切,眾人便紛紛響應。
一場打擊過去了,但接下來還有第二場,第三場,誰都輕鬆不起來,連最善談的徐興祖都意外寡言,莫說他人。
眾人沉默著往病人的住處走去,中間還停下來,在街邊雜貨店裡湊份子買了些鮮果提著。
秦放鶴和高程年紀小,賣力氣的事輪不到他們,便都落在後頭。
“你猜到了?”高程忽然問。
猜到我會……落榜。
據說本屆整個保華省的舉人錄取名額也才不到六十人,而他剛才看榜時粗略數了下,排名已然在一百開外。
兩百人的甲榜,他竟排在中三路,這對高程來說,儼然是人生不可承受之痛。
我,我可是章縣的案首來的……
秦放鶴毫不遲疑地點頭,“是。”
高程瞬間麵色如土,有種混雜著羞愧和憤怒的激動。
但他卻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秦放鶴倒沒有落井下石,反問道:“是不是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很有天分,是天之驕子”?
雖然恥辱,但高程猶豫了下,還是點了頭。
秦放鶴讓他看四周,看無數跟他們一樣穿著長袍,或喜或悲的考生們,聲音平靜道:“此番考場內數千人,誰不是天之驕子?你覺得自己有天分,真的那麼有天分嗎?殊不知,世上多的是既有天分又肯努力的人……”
你高程確實有點牛逼,但天分真的就是一等一的好了麼?
未必吧?
非但如此,你甚至還不肯用功!
那落榜怪得了誰?
“案首很稀奇麼?”秦放鶴看著高程,像在描述今日有雨般輕飄飄道:“一年一個罷了,保華省轄下一百四十八縣,哪怕僅以三年一屆算,也足有四百四十四人,而隻取數十人。落榜,很稀奇麼?”
在此之前,高程從未聽過如此,如此刻薄的言語,叫他瞬間血湧上頭,幾欲發作。
秦放鶴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從羞憤交加,到麵無人色,捏著的拳頭也無力地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