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交通和科技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國內費儘心力,也直到2020年才全麵脫貧,而外麵許多國家和地區,仍有大片居於貧困線以下。
但這也僅僅是脫貧而已,基本實現溫飽,想要吃好穿好,仍有相當漫長的路要走。
現代尚且如此,古代如何,便不足為奇了。
齊振業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是想幫幫那些人的,可事到臨頭,卻發現自己能做的不多。
秦放鶴終於放下手中經書,坐了起來,像看透了他的腦袋一樣說:“你的想法沒有錯,做法也沒錯,隻是想事情想得簡單了些。縱然再有錢,養得起一家十家,可養得起百家千家萬家麼?天下之大,窮人何其之多,人力終究有儘時,非家國朝廷不能為之。”
齊振業恍然大悟,“這便是你執意要為官的緣由麼?”
秦放鶴忽然笑起來,擺擺手,“不,你高估我了,我沒那麼無私,也沒那麼偉大,從不覺得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整個王朝。
我也永遠不會否認自己的自私和貪生怕死,我奉行的,乃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所以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會將自保作為第一要務。”
齊振業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他覺得秦放鶴這話說得沒毛病,但結合他的身份,就很有毛病。
自古以來,聖人便教導大家要家國天下,讀書人們更是口口聲聲鞠躬儘瘁死而後已,舍生取義,為朝廷肝腦塗地雲雲,可你秦放鶴,竟在佛門清淨地說自己貪生怕死?
真是,真是好漢子!
齊振業突然重新對這位異姓兄弟生出一點嶄新的敬佩來。
敬佩他爽朗豁達,瀟灑不羈。
看著齊振業目瞪口呆的樣子,秦放鶴放聲大笑,十分暢快。
來這邊幾年了,除了偶爾去上墳時,跟那些永遠不會有回應的聽眾們吐露點心聲,其實他也很少有機會像這樣剖白內心。
他去齊振業對麵坐下,饒有興致地擺弄著桌上的粗瓷小茶碗,“齊兄,知道為什麼你我投緣麼?”
這會兒齊振業已經有點懵了,完全猜不到秦放鶴接下來會口吐何等驚人之語,隻是乖乖搖頭,“為什麼?”
秦放鶴指指自己的鼻尖,笑了下,流露出幾分自嘲和狡黠,“其實我有時候覺得自己也像個商人,凡事講究回報,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之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會如此。”
紅葉寺財力一般,香客們留宿的屋子也不甚周全,門縫裡甚至還能漏進來細細的風,吹動燭火。
搖曳的火光映在秦放鶴身上,將他的大半張臉都籠罩在陰影之中,昏暗暗看不清表情。
“所以萬般危急之際,若果然回報遠超投入,或許我也會奮不顧身……”
他淡淡道。
即便這樣的回報再也不會作用在他身上……
齊振業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跟著心潮起伏起來。
他才要說話,卻見秦放鶴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覺得說得太虛偽,連自己也受不了,雙手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齜牙咧嘴道:“說笑而已,齊兄不必當真。”
齊振業:“……”
你這樣說,我便越發不能不當真了。
“說回那家人吧。”秦放鶴往前坐了一點,那些陰影便如流水般自他臉上滑走,露出一張白淨的,仍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來。
“不知你會不會覺得不中聽,但我從來不介意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人心,人生而好逸惡勞,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被珍惜,如果他們知道你心軟,覺得他們可憐,輕易給出錢財,時間久了、次數多了,便會心生依賴,喪失求生的本領……”
所以秦放鶴第一時間阻止了齊大善人當散財童子。
這就跟基層扶貧是一個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若隻是每年定時定期送錢捐物,他們就會覺得:反正哪怕我不乾活也有人管,白得的東西,那乾嘛還要去受那個罪,自己掙錢呢?
長此以往,越發懶散,最後可能連送上門的東西也瞧不上眼了。
等什麼時候惹惱了上麵的人,直接斷了,不送了,那麼那些人就隻有死路一條。
但如果教給賺錢的法子,他們就會感覺到賺錢的不易,體會到成就感的同時,也會珍惜得來的每一分收獲。
哪怕上位者或是這批人死了,可謀生的法子留下來,便如同埋下一枚火種,生生不息。
當然也不排除有冥頑不化者,但總歸整體是好的。
齊振業看著他並不算強壯,甚至在厚重的冬衣包裹下越加消瘦的身體,不禁肅然起敬。
“但想做到那一步,必須要做官。”
“是,”秦放鶴毫不猶豫地點頭,“要做官。”
隻有做了官,才能最大限度保全自己和家人。
哪怕會麵臨新的風險和危機,但同樣的,也能帶來新的機遇。
做平民,做商戶,確實也能救濟四方,但還是那句話,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權力,隻有手中掌握了權力,才能催動彆人替你去辦事,順勢平衡四方。
從出生到現在,齊振業從未經受過如此直白而猛烈的洗禮。
他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隻覺得掌心下“噗通、噗通、噗通”一下下跳得厲害,直叫他血氣上湧,頭腦發漲。
“齊兄,”秦放鶴終於推了一盞茶過來,“我並非,也不能叫你一定去做什麼,但你我相識一場,總有點真心話要說。舉人,至少一個舉人,你該拿下來。”
以他自身為例,秀才和舉人,不亞於天壤之彆。
前者,尤其是齊振業這種非廩生,也沒入地方父母官的眼的尋常秀才,真的不算稀罕,處境也隻會比普通平民好一丁點兒罷了。
就好比去世的秦父,他也曾是秀才,並得鄉鄰愛戴,可最後又怎麼樣了呢?
隻是一場疾病,便迅速摧毀了一個原本美滿的家庭,甚至最後連那小小孩童,也未能幸免遇難。
何其可惜。
秀才尚且如此,更何況底層平民?當真沒有半點抵抗風險的能力,能活著全靠幸運偏差。
齊振業家中有多少錢,秦放鶴不知道,暫時也沒興趣知道,但肯定不少。
當下他父母健在,正值壯年,尚且不懼,可以後呢?
等齊父齊母老邁,家產要交給誰?給齊振業?他是做買賣的料嗎?
萬一被某些底層官吏盯上,僅憑區區一個秀才,能護得住嗎?
秦放鶴現在就能給出答案:護不住!
官商有彆,隨便丟出一點理由,想弄垮一個商戶簡直不要太容易。
但如果中了舉人,一切就都不同了。
饒是地方官員,也不敢輕舉妄動。
當晚,齊振業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伴著紅葉寺做早課的鐘聲,秦放鶴等人陸續從房間裡走出。
秦放鶴才一出門,懶腰伸到一半,就見齊振業從路邊掏了一把雪糊在臉上,“嘶嘶”怪叫著用力搓洗起來。
洗完臉的齊振業看上去清醒極了,也精神極了,頂著被凍得通紅的麵頰對秦放鶴大聲道:“早啊!”
秦放鶴:“……”
良久,秦放鶴才幽幽道:“極冷極熱,當心中風。”
這家夥是真虎啊!
齊振業:“……”
難道你不該誇餓重振旗鼓了嗎?!
早飯有豆腐粉條的素包子,還有一鍋不怎麼濃稠的小米粥,並兩樣看不出原貌的小醬菜,齊振業吃了,私下裡跟秦放鶴叫苦,“果然白給的不好。”
真是一點兒油水都沒有啊!
就這麼兩頓,他就吃得眼珠子都要綠了。
紅葉寺的素齋好吃,但得額外加錢買,跟這個不是一回事。
秦放鶴忍俊不禁。
得了,知道吃好的了,便是徹底恢複了。
齊少爺終究吃不了這個苦,轉頭就找了負責的和尚,將一應素齋席麵都訂上了。
晌午便在西麵院子裡用飯,裡頭有個小小暖閣,分了幾個包間,臨窗而坐還能看見一截掛著懸鬆的斷崖,截麵險峻巍峨,另有重重積雪,自有一番動人。
秦放鶴和齊振業來時,半路時遇到另一群穿長袍的,便立刻想起昨天那小沙彌說的,想必便是這些人了。
對方一行六人,年紀多集中在二三十歲,看見秦放鶴和齊振業後,略吃了一驚,顯然也沒想到這樣的鬼天氣,竟還有彆樣傻子爬山。
雙方都短暫地沉默片刻,然後就齊齊上前,相互見禮,又介紹起來。
那群人來自湖廣一帶,乃是今年鄉試剛中的舉人,此番是要進京赴會試來的。
他們隔得雖然遠,但鹿鳴宴次日便啟程了,又因是赴試,可走官道,又直又快,饒是中途也頻頻遊覽各地,也不曾耽擱,反而比秦放鶴等人來得更早。
打頭兩人一個叫杜文彬,一個叫康宏,都三十歲上下年紀,也算一表人才。
得知秦放鶴也是舉人之後,紛紛吃了一驚,又細細問他師門籍貫。
這樣小的年紀,這樣的氣度,必有名師指點。
若他此番也參加會試,未必不是勁敵。
秦放鶴素來忌諱交淺言深,不大想跟初次見麵的人交底,隻說了籍貫,師門卻糊弄過去。
杜文彬似乎不太有眼力見,還想追問,康宏卻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複又對秦放鶴笑道:“你我同讀聖人言,此番異地偶遇,也是緣分,不如坐下說笑,如何?”
且不管這些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可得知齊振業僅是秀才後,也不曾流露出輕視的神色,故而秦放鶴和齊振業對他們的印象倒還不錯,便也應了。
眾人相互謙讓著進到暖閣裡,又請小師父將飯菜俱都挪到最大的包間內,一時談笑風生起來,又說途中見聞,好不熱鬨。
席間杜文彬又要文辯,被康宏攔下,玩笑道:“如此風景,你我不如安靜些,何須急在一時?來日高中再發狂也不遲。”
眾人聽了,連秦放鶴也跟著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