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廝好生囂張,敢在天子腳下叫囂,真當我江南無人了麼?”
“說得是,若碰不上也就罷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去殺殺那廝的氣焰!”
“不錯,必要叫他知道我們的厲害!”
這不巧了麼!
秦放鶴笑了下,先看孔姿清和齊振業的表情,見他們沒有反對,便道:“巧了,不如同去。”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往醉仙樓去。
城內有名的酒樓足有數十家,這醉仙樓分明是後起之秀,卻硬是憑借自家釀造的一款號稱能醉死仙人的美酒殺出重圍,占了一席之地。
老遠就能看見那棟三層建築揚起的飛簷,上頭一溜小獸,底下還墜著銅鈴,很是精美。
還沒進去呢,便有轟然叫好聲自三樓打開的窗內炸開,化作聲浪,滾滾襲來。外頭地上圍了一圈看熱鬨的,有穿長袍的文人,也有挑著貨擔的小販,一個個俱都喜笑顏開。
原本樓內已經客滿,安全起見,酒樓夥計暫時不能放人進去,不過康宏等人出示了舉人腰牌後,那跑堂的就表示,可以進去幫他們安排一二。
不多時,一夥早就用完飯,單靠續茶水賴著不走的客人就被請出來,秦放鶴等人複又進去。
進門之後,眾人才明白為何不許隨便進,感情裡頭已經超員了!
非但每桌都擠滿了人,甚至連樓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僅在一側留出可容一人通的小徑。
若不加以控製,隻怕壓塌樓板也未可知。
眾人徑直往三樓上去,越往上,那聲若洪鐘便越清晰。
三樓乃是回字形構造,中間可以直望一樓正中戲台,全是包間,包間內外皆有座位,無戲時坐在包間內侃大山,有戲時便可坐在包間外看戲,極其便利。
趙沛就在正南方的那個包間內與人文辯。
文辯便是後世辯論賽的來源,但難度明顯不在一個等級上。
從核心來說,辯論賽其實更傾向於邏輯思維和表達能力,現實中是否成立並不重要。
文辯則不然,不僅需要強大的邏輯和表達,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還都必須有對應的典籍、典故、史實甚至是聖人言做支撐,莫說贏下來,哪怕隻堅持幾個回合都很不容易。
來之前,孔姿清未曾描述趙沛的容貌,但秦放鶴和齊振業很快就從現場二人的氣勢上分辨開來:
左邊那個身高一米八五以上,膚色黝黑的壯漢,大約就是了。
哦,是的,轉過來後又發現,他還佩刀,那就更錯不了了。
也不知他們最初辯的題目是什麼,可這會兒,趙沛強力噴射的乃是諸如“昔日佛祖釋迦牟尼肉身成佛……修來世,留得百姓今生餓死麼?有甚卵用!”
秦放鶴:“……”
齊振業:“……”
康宏等人:“……”
這才子的做派……多少跟傳聞有些出入了。
秦放鶴和齊振業還好,起碼之前就聽孔姿清說過趙沛的黑曆史,現場震撼隻是短暫的。
可憐原本來勢洶洶的康宏等人,都忍不住去看趙沛那衣裳下遮掩不住的大塊肌肉和高聳的個頭,下意識吞了口唾沫。
這廝竟然還佩刀?!
京城之內,天子腳下,你竟然還佩刀?!
若說到興頭上,該不會拔刀相向吧!
也不知誰小聲來了句,“這他娘的確實是個文人麼?”
怎麼瞧著比他老家的地方武官都魁梧!
不多時,那倒黴才子便麵如土色得落敗,複又漲紅著臉回到人群中,悄然自閉了。
或許是肉眼衝擊太過,又或許是想要先行觀察,總之,康宏和杜文彬一行人很是沉默了一會兒。
大約過了兩刻鐘吧,趙沛又“罵”下去兩個,依舊不見頹勢。
但見他一腳踩在凳子上,一手按刀,一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儘,將胡須上酒漬抹去,大聲道:“再來過!”
頗有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康宏有些心動,卻也有顧忌,正遲疑時,杜文彬一咬牙,越眾而出,“蘇州杜文彬來也!”
趙沛和在場眾人順勢望過來,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孔姿清,當即大嘴一咧,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算作打招呼。
孔姿清笑了下,也不作聲,隻看他們文辯。
攻守雙方先見了禮,趙沛頗有風度,一伸手,“請杜兄出題。”
杜文彬卻不占這個便宜,拱手道:“趙兄博覽群書,思維敏捷,在下佩服,然如此車輪戰,我等已然占儘了好處,豈能再搶題?”
先出題的必然偏向自己,此乃人之本性,所以才叫占便宜。
他確實想與對方一教高下,卻不屑於在這種地方耍心機。
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勝之不武?
旁觀的秦放鶴等人也是暗自點頭,這倒是。
趙沛點點頭,也不假客氣,略想了一回,“既然杜兄是江南來的,巧了,數年前,某也曾南下觀潮,途中頗見桑樹、織戶,又有茶園,更多海外貿易,敢問杜兄,可是要重商抑農?”
現場先是一靜,繼而迅速滾開激烈的議論聲。
誰也沒想到趙沛的第一個問題就如此尖銳。
重農抑商乃國策,他卻以江南織造和商業繁華來對,無疑將杜文彬架在火上烤。
秦放鶴下意識看向杜文彬,想看他如何應對。
趙沛的問題非常現實,因為商業見效快、收益高,在私人作坊和商業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後,曆史上確實出現過大批農戶出售田地,改投商業的情況。
且不說在那個科技不發達的年代,大規模機械化產業勞作無法實現,勞動力的缺失必然造成糧食減產,危及國本。況且短時間內田地大量拋售,必然會被小部分人低價購入,造成土地兼並。
短時間內看,農戶們得到了銀子,又有織造的買賣,一箭雙雕,但從長期來看,那些頂層大商人必然會組建大型織造作坊,效率更高、產量更大、品質更好,他們甚至可以借助短時間內不計成本壓價的方式,進一步擠壓個體商戶,逼得他們破產。
先前出售農田的農戶們便徹底沒了生路,隻能再去為人效力,被頂層大商人徹底操控。
如此一來,農田、商業,最終還是全都流向同一批人手中。
而趙沛的話裡也有陷阱,類似的手法,秦放鶴也曾用在郭騰身上,那就是看似提出問題,實則想引著對手走。
重商抑農,在現在的背景下無疑是非常嚴重的指控,若杜文彬沉不住氣,急於反駁,那麼兩人的攻守態勢便會立刻反轉。
杜文彬卻冷笑道:“趙兄此言差矣,以我今時今日所見,北地亦多礦產、林場,又圈養牛馬牲畜,難不成那田裡便無人耕種了麼?”
答得妙,非但沒被牽著鼻子走,更順勢進攻。
秦放鶴暗道,這杜文彬果然也是真材實料。
說到底,能考中舉人的,其中自然不乏運氣成分,但沒人能純靠運氣。
走到這一步的,多少都有兩把刷子。
杜文彬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看向趙沛的眼神略帶挑釁,“陛下聖明,治理此幅員遼闊之國,素無遺漏……哪年不是五穀豐登,各地糧倉滿盈、百姓戶有餘糧,趙兄卻在此作如此誅心之言,敢是對陛下對朝廷有何不滿麼?”
嗬,大帽子這就扣上了!
眾人又齊刷刷去看趙沛。
幾乎是杜文彬話音剛落,趙沛就接上了,“天元十五年,西北數個州縣滴雨未下,糧食歉收,地方官員頻頻向朝廷求援,奏折如雪片,朝野震動,陛下連夜召集內閣議事,命戶部調撥糧米支援,若照杜兄的意思,處處五穀豐登、戶有餘糧,難不成是西北上下串通一氣,欺瞞朝廷在前,又有陛下昏聵,被奸人蒙蔽在後,乃至滿朝文武皆無一人清明,便落下此等笑話麼?”
他每說一句,便上前一步,聲調拔高,高大的身材,黝黑的麵龐,洪鐘般的嗓音,都對杜文彬形成二次壓製,後者竟下意識後退。
隨著最後一句落下,杜文彬的後背也貼上牆壁,一時間,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