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秦放鶴從翰林院回家,阿芙便笑著迎上來,“早起你叫人送過來的紅燜鴨確實好滋味,哪裡買的?”
秦放鶴邊洗臉邊道:“師父請的!你若喜歡,回頭咱們一塊去吃,帶了家來,到底不如店裡香甜。”
阿芙應了,又問他累不累,可要休息。
一夜未歸,必然公務繁忙,累壞了吧?
師娘也體貼,生怕自己在家悶著,還特意帶自己去看馬球。
秦放鶴搖搖頭,順口胡扯,“倒還好,衙門後頭有大家輪流休息的地方,又有人管飯……”
還吃了羊肉麵呢,好肥嫩。
阿芙不疑有他,也決計不會想到,眼前這位臉上分明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夫君,正暗搓搓籌劃舉世震驚的大戰。
家裡就兩個正經主子,也不講究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小兩口在飯桌上交流訊息。
阿芙提到馬球場上,某位官員的夫人剛回京社交,薑夫人帶她引薦的細節。
秦放鶴心裡就浮現出對應的人臉,“這倒是怪了,他自己還在地方任上,怎麼夫人先回來了?”
阿芙點頭,舀一勺雞湯喝,“我也是這樣同師娘說的,她說前兒隱約聽誰說了一耳朵,像是有些寵妾滅妻的意思……”
秦放鶴一拍巴掌,順手再夾一筷子醬茄條,“那完了。”
昨兒程璧和隋青竹爭執一事餘波未平,今兒再鬨起什麼寵妾滅妻的事來,可不是正往陛下槍口上撞?
果不其然,次日晌午翰林院眾人正用飯時,就聽今日輪值的同僚傳來消息,說是有人彈劾某地巡撫寵妾滅妻,其發妻不堪受辱,獨自返京回娘家,如今已經向皇後娘娘麵陳,想要和離。
天元帝震怒,當場下旨革除該官員職務,命他即刻進京。
常言道,家醜不外揚,大祿雖可和離,但大多夫妻雙方私下協商進行,像這樣直接鬨到皇後跟前的,儼然是兩家徹底撕破臉,斷無回旋可能。
這下飯菜可謂勁爆,翰林院眾人聽了,也是議論紛紛。
程璧就笑著搖頭道:“男人二妻四妾本屬尋常,或許那位巡撫大人做的過了些,但其夫人如此這般,也實在不是良善賢惠女子。”
再如何鬨騰,正妻之位不還留著麼,男人也會按時回家,小妾不過玩意兒,又有什麼要緊?
不少人便哄笑出聲,說些是極是極,又要什麼娶妻娶賢的話。
正一桌用飯的秦放鶴、孔姿清等人聽了,都是皺眉。
不會說話就彆說,沒人拿你當啞巴。
娶妻娶賢,是這樣的賢惠嗎?
荒唐!
眼見竟有人附和,趙沛便忍不住大聲道:“此言差矣,子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你我皆為朝廷命官,連妻妾有彆的道理都不懂了麼?如此主次顛倒,連自家後宅都不得安寧,又怎能治國理政?”
媳婦揍了他多少回,也沒鬨過和離,他也沒
還過手。這邊都捅到禦前來了,可見背地裡受了多少委屈。
眾人本就有些怕趙沛:這廝惹急了是真敢動手!故而聽了,俱都尷尬,紛紛低下頭去,不再討論。
程璧原本與趙沛的關係很不錯,日常也談笑,如今見他公然反駁,麵兒上很掛不住,笑容也淡了,“我不過說笑,慕白兄何必當真?”
趙沛卻不覺得這是玩笑,目光從剛才附和過的眾同僚臉上一一劃過,“大國大家,夫妻小家,豈是可以胡亂玩笑的?”
以前程璧在外招花惹草,家裡也沒鬨出事來,他本不覺得有什麼,可如今聽了這番言論,才知自己大錯特錯。
此人斷不可深交。
程璧沒想到趙沛如此耿直,說翻臉就翻臉,一時僵在當場,也有些惱了。
四麵八方同僚們的目光都向這邊往來,落在程璧臉上,叫他麵皮發燙。
他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又看向秦放鶴和孔姿清,發現那二人竟也神情冷漠,顯然都認同趙沛的觀點,並無出言緩和之意。
倒是康宏初來乍到,不大清楚翰林院內院風氣,一時渾身不自在,試探著打圓場,“慕白素來心直口快,並無惡意,如圭莫要往心裡去。吃飯吃飯,大家吃飯,何必因外人傷了和氣?也沒意思。”
借著這個台階,程璧順勢下來,勉強笑了笑,“我非那等心胸狹隘之輩,自然不會在意,諸位莫要多心。”
又朝趙沛拱拱手,“既然慕白兄不愛聽,日後我不說就是了。”
到了這一步,也算低頭,夠了。
康宏從桌子下麵踢了踢趙沛,後者卻倔勁兒上頭,隻哼哼兩聲也就罷了。
我不愛聽,你不說,可見心裡還是不以為然。
何必呢,倒像是我逼著你怎樣來的。
你不必受這個委屈,我也不擔這個霸道名聲。
程璧也是被人一路捧過來的,能當眾向趙沛低頭便算難得,此時見對方不給麵子,越加惱火,臉上的假笑戛然而止。
我又不曾說你的老婆,衝我發什麼邪氣!
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眾人味同嚼蠟,胡亂用了午飯便各自散去。
待周圍沒了外人,康宏這才對趙沛歎道:“慕白兄,何苦來哉?大家不久前不還在一處飲酒談笑,何等快意。如圭喜好風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失小節,卻無大惡,你這樣在眾人麵前說他,叫他臉上如何過得去?外頭看了,說咱們內訌,也不好聽。”
趙沛用力搓了把臉,想說什麼,最後卻什麼都沒說。
孔姿清忽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斷了也罷。”
程璧連自家發妻都不放在心上,必然也瞧不起他們的夫人,既然如此,還來往作甚?免得日後交際起來,再給帶歪了。
“怎麼無疑你也……”康宏啞然。
秦放鶴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習慣就好。”
割袍斷義算什麼?進了朝堂,衣冠禽獸們互罵祖宗的事且多著呢!若
一味忍耐,早就滿地王八了。
程璧風流成性,已然在陛下心裡掛了號,如今又公然替有罪之臣發聲,稍後傳到陛下耳中,指不定怎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那個性子眼見著是改不了了,遲早要惹禍,這會兒提前劃開界限也好。
可惜麼,是有些。
然世間事難兩全,與其這會兒都委屈,還不如散了。
見眾人執意如此,康宏也不能違背,況且他私下也覺得程璧公然出聲不妥。
隻是到底做過朋友,如今想來,甚是可惜。
這還不算,緊接著,趙沛去大理寺的調令就下來了,明日便去報道。
大理寺正,從五品,額外加封翰林院侍講學士,正五品。按照大祿律令,若官員身兼數職,俸祿待遇以高者論。
程璧聽了,麵色微變。
他跟趙沛午間的爭執,必然已經傳到禦前,不然怎麼趙沛的申請早不下來,晚不下來,偏偏這個時候下,還額外加封?
顯然,陛下對趙沛滿意極了。
那麼跟他對立的自己……
程璧難得有些後悔,後悔之前不該跟趙沛弄僵了。一時又暗恨自己不長記性,前兒才因類似的緣由同隋青竹鬨翻,被罰俸,如今怎得又犯?
可轉念一想,趙沛當眾給我沒臉,也未必把我做真朋友。
到底是半路才認識的,自然比不過他那些故交。
況且彼時自己已經低頭,那廝非但不借坡下驢,反而越加囂張……若要再認錯,日後在翰林院如何抬頭?那是萬萬不能夠的。
罷了,趙沛也非那等因瑣事便伺機報複的,就這麼著吧。
康宏一掃方才的沮喪,對趙沛拱手道賀,“這可是升官啦!”
雖走的路子與眾不同,但這可是實打實的五品。
就連隋青竹,也因午間趙沛當眾指責程璧之故,對他有所改觀,上前道賀。
趙沛真心歡喜,正好今日幾位好友都不必值夜,便約好了晚上一起去酒樓聚一聚,外院的杜文彬和陳舒也叫上。
因隋青竹也在,便順口喊了他。不出所料,隋青竹又拒絕了,眾人也不在意。
秦放鶴與他道賀,這才去後頭卷宗庫房裡翻看資料,準備寫折子。
打仗,說得簡單,真要動起來,方方麵麵都要考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