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彆的法子,隻能暫且憑借本能埋頭往前走,彆停下。
至於以後是否會後悔,又或是還原,在此刻都顯得那樣遙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齊的廂軍手持接應密令而來。
隋青竹親自出去與他核驗過,確認無誤之後,將之前他走訪過,卻一無所獲的七戶人家共計二十九口,全部帶走。
將近三十號人,大部分還是老弱婦孺,就這麼用麻繩綁成一條,淒淒慘慘抽噎著,臉上滿是驚懼,一步步走回城裡。
本就人口不豐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餘的村民不敢妄動,卻還是忍不住打開門縫,向外窺探。
那些陌生的,寫滿風霜和苦澀的臉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著貪官汙吏不去抓,又來禍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馬背上,就這麼從這些無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過,他坐立難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經躊躇滿誌的內心深處不禁生出幾分茫然和懷疑:
一直以來我所堅持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曾經憎惡過的所謂壞官,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嘔心瀝血暗中做了許多事,反不被理解、被誤會、被冤枉?
周圍人的眼神,那些百姓看他的眼神,又敬又怕又疏遠……
若在以往,他看到手無寸鐵的老百姓被如此對待,必然會怒發衝冠,大罵而特罵。
可如今呢,這狗官是他自己。
次日回到總督府,自有專門負責審訊的官員過來交接,隋青竹沒有再看那些百姓一眼。
傍晚苗瑞來敲門,“隋大人,難得有空,不出來吃一杯麼?”
若在以前,隋青竹勢必會拒絕,但現在,他忽然很想喝酒。
或許苗瑞就是特意來給他送酒的。
雲南的人野,酒也烈,隋青竹一聲不吭連喝三杯,就有些上了頭,臉上熱乎乎的,頭顱之中迅速放空,飄飄欲仙。
他生活拮據,從不與人聚會,更甚少吃酒,如今驟然這般感受,竟有些迷戀起來,許多平時不會說的話,此刻也好像能說得出口了。
“苗大人,在下是否很無用?”
苗瑞有些詫異地瞧了他一眼,“還成。”
說完,苗瑞自己先就笑起來。
他自斟自飲,語氣中微微帶了點懷念,“想必隋大人也聽過一句話吧,書生意氣,其實這是很好的。但這做官麼,同讀書科舉是兩碼事,跟混跡翰林院,也是兩碼事……”
非常不同的兩碼事。
絕大部分人在完成書生到官員的蛻變時,總要付出點代價。
有的代價,他們付得起;有的,付不起,隻好拿命來抵。
以前的他,哦,他從沒有隋青竹這般善良,但曾經有個他很熟悉的人也是如此。
“後來呢?”隋青竹努力睜大醉眼,追問道:“那人,死了麼?”
苗瑞哈哈大笑,“差一點。”
他發現得早,把人救下來了。
雖然殘了,但確實還活著。
然後那人的兒子,便死心塌地跟著他,直至今日。
那人姓曹。
曾經是,現在也是一位非常可歌可泣可敬之人。
“啊。”酒精的麻醉讓隋青竹的思維變得遲鈍,他緩緩眨了眨眼睛,點頭,“很好。”
“是啊,很好……”苗瑞向後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空中朦朧的彎月。
“苗大人,”隋青竹也學著他的樣子癱坐著,怔怔出了會兒神,喃喃道:“您的師侄秦放鶴,他現在很好。”
這是他來到雲南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及二人之間唯一的一點關聯。
苗瑞一挑眉梢,“哦?怎麼突然說這個?”
隋青竹捏捏眉心,苦笑道:“因為我昨天忽然意識到,他實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
他忽然停住,因為現在的他也有些拿不準,自己同秦放鶴到底算什麼。
朋友?
似乎遠不如孔姿清、趙沛等人那般熟絡。
敵人?
自然也不是。
拿不準,索性就不說了,隋青竹繼續道:“他曾經跟我說,縱然我傾儘所有去幫助底層百姓,也未必會有好結果。當時我不信。”
他不是個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如今看來,似乎也不是個合格的好官。
苗瑞嘖了聲,多少有點驕傲。
瞧瞧,我家的崽子。
酒後話多,隋青竹難得打開話匣子,扭頭看苗瑞,“大人之前為何不問?”
“若他們都護不住那小子,縱然我問了,又有何用?”
苗瑞輕描淡寫道。
可這輕描淡寫間,何嘗不是自信。
難得趁著幾分醉意交心,苗瑞也罕見地講點心裡話,“其實在你來之前,我曾擔心你與那小子為敵。”
隋青竹沒等到後半句,但也能猜得出,“那為何後來又不擔心了?”
苗瑞眯起眼睛,斜睨了他一眼,笑而不語,但神色間一派輕鬆。
隋青竹等啊等,始終沒等到後文,人卻已不勝酒力昏睡過去。
苗瑞也不理他,自己美滋滋品完剩下的大半壺酒,這才喚人進來將隋青竹抬回房間安置。
“借酒澆愁,如今把心中一口鬱氣發出來,以後就好了。”
稍後從隋青竹的院子裡出來,就見曹萍已經在桂花樹下等著了,“睡了?”
苗瑞嗯了聲,借著迎麵吹來的涼風打個哆嗦,體內酒氣便消了大半。
“帶回來的人審得如何了?”
曹萍往院子裡瞧了眼,語氣複雜道:“這位欽差……罷了,總比黑心爛腸子的好,有幾個隻是不肯說,還要見欽差大人呢!”
苗瑞冷笑,“本官可不像姓隋的那般好性兒,進了總督衙門,由不得他們挑三揀四,隱瞞者罪同包庇,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