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萬萬沒想到,前後也不過一刻鐘,他們就等到了:
等到了戰鬥結束,無人死亡。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上前,一切仿佛都被定格,而阿嫖等人卻連放鬆喘氣都不敢,仍緊繃著神。
如棕熊之類的野獸,已具有了相當的智慧,與孩童無異,更善於裝死。
所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放鬆警惕。
然而又過了一會兒,那血快流成河了,也不見動彈。
“死了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體力最充沛的弓手撿起一根長矛,站得遠遠的,狠狠朝著熊眼戳去。
“噗嗤!”
眼珠爆裂,漿液儘出,然那棕熊卻一動未動。
“死了!”她又驚又喜,失聲喊道,“死了!我們殺死了一頭熊!”
死了?
一頭熊?
我們親手殺死了一頭熊?!
阿嫖頂著滿頭汙血,腦中嗡嗡作響,好像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
蒼白褪去,安靜褪去,危機感褪去,她終於聽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還有周圍並肩作戰的同伴們急促的喘息聲。
她扭頭看了看芳姐,發現對方也在看她,眼底漸漸沁開遲來的驚喜。
“贏了!”她高高舉起拳頭,在空中用力一揮,熊血四濺!
“贏了!”
疲憊如海嘯般滾滾襲來,瞬間侵占了四肢百骸,可她們的精神卻極度亢奮,忍不住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這麼多年的訓練和外出遊曆途中,她們殺過鹿殺過狼,卻從未殺死過一頭近兩人高的熊。
北星和那幾個獨人相互攙扶著過來,“你們很厲害。”
韓衛東等人也從遲遲回不過神來。
眾人俱都呆若木雞,仿佛見證了一場荒誕異常的夢,又像目睹了一陣颶風。
那颶風來得又快又猛,如此鮮血淋漓,如此剛猛暴戾,既充滿了近乎獸性的狠辣,可從頭到尾卻又堅守了軍人般令行禁止的嚴格與精準,有種矛盾的和諧,流暢得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這場酣暢淋漓的廝殺,零傷亡。
此時此刻,饒是韓衛東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些平均年齡不到一十的姑娘們,已經是一群非常成熟堅定的戰士了。
她們確實有資格和己方平起平坐。
似乎覺察到他的注視,阿嫖猛地扭頭往這邊看來,然後咧嘴一笑。
她是一個非常英姿颯爽,甚至可以說漂亮的姑娘,若是平時這樣衝人一笑,自然是很賞心悅目的,但她此刻滿身泥濘汙血,剛與野獸近身廝殺的戾氣尚未散去,一笑之下,凶意撲麵而來,猶如厲鬼降世。
韓衛東等人的汗
毛都要豎起來了。
不知是誰狠狠吞了下口水,“那個,來的路上誰笑話她們來著?”
韓衛東:“……”
實力是讓對手乖順的最好手段,沒有之一。
屠熊後,阿嫖等人都清晰地感覺到,韓衛東一乾人等對己方的態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群男人會笑了,說話也不再那麼硬邦邦的噎人。
誰說男人粗心來著,瞧瞧,隻要有需要,他們可以比任何女人都細心。
一瞬間,仿佛連獨人與韓衛東之間的關係,也和緩許多。
王增與同樣心情複雜的韓衛東等人查看四周,果然發現了之前獨人說的熊活動的痕跡,也進一步驗證了阿嫖的猜測:
按照常理,棕熊本不可能在如此靠外的位置活動。
北星特意帶今日參加狩獵的幾個人來向阿嫖等人道謝。
阿嫖看著她們,很有點惋惜。這些人的身體素養非常棒,隻是沒有經過係統的訓練,人數也少……
“對了,那天那個同伴……”
北星沉默了下,語氣平靜,“埋了。”
回來的路上她就發起高燒,黎明前就咽氣了。
她沒能看到今天的日出。
雖早有猜測,但親耳聽到這個消息,仍令人難受。
阿嫖緩緩眨了下眼睛,“節哀順變。”
北星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要難過?”
阿嫖愣了下,就見她神色不變,語氣也不變,“人都要死的。”
她們見證了太多死亡,多到數不清,如果每一次都痛心,早已心碎而亡。
正往回走的王增和韓衛東聽了,不自覺停住腳步,神色莫名。
他們終於看到了這群獨人的居所,確切地說,更像是窩棚,裡麵有老有少,還有許多像北星這樣,一過了十歲就外出圍獵的小女孩兒。
以及,許多大大小小的墳包。
王增張了張嘴,隻覺嘴裡發苦。
他知道這些人被趕出城後會活得很艱難,隻是他一直不去想,因為心虛而不敢去想。
而此刻,所有一切都像那頭棕熊的腹腔一樣被人強行扒開,血淋淋的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看。
這些,也是他的百姓啊!
是朝廷下令要好生安置的百姓啊!
像月亮那麼大的孩子還有五個,都胡亂裹著幾塊臟兮兮的獸皮,瘦得隻剩下腦袋。此刻麵對這麼多陌生男人,她們都如受驚的小獸,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縮在角落裡,口中發出虛張聲勢的“嗷嗚”,試圖將闖入者趕走。
同來的廂軍不少已有家室,有幾人的女兒,差不多也這麼大。
隻一眼,幾人心中就像倒了醬料罐子,又苦又澀。
“狗日的……”也不知誰罵了一句。
其實他們也不知到底該罵誰。
罵遼人?罵當年將她們趕出來的百姓?還是罵這些年視而不見的自己?
有人在身上摸了幾下,胡亂掏出一塊乾糧,小心地遞過去,然而幾個孩子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竟抓起地上的石子瘋狂丟過來。
“壞人!”
北星走過來,麵無表情看著王增和韓衛東,“以前,在城裡,有人拔掉我們種的菜,在乾糧裡藏針……”
甚至就連躲到山林中,也有人進來,肆意破壞她們的窩棚。
北星不懂,她們這些人都不懂: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呀?
她說得很慢,每一句、每個字,都像扇在王增臉上的耳光。
甚至就連韓衛東,也開始躲避那些孩子的眼睛。
近在咫尺,他卻不敢看。
北星完全沒有報仇的意思,隻是看向阿嫖,“你是好人,幫我一下。”
阿嫖想過很多,但唯獨沒想到這個:
北星從窩棚,不對,是她的家中翻出一塊扁圓的石頭,又從頸間骨片項鏈中取下一片形狀奇怪的骨頭。
“我娘,”她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墳,“她一輩子都很想回家,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把她的骨頭送去家鄉?”
阿嫖低頭,就看見那塊石頭上有兩個暗紅的字:回家。
那顏料的顏色很奇怪,味道也很奇怪,幾乎穿透石片,像……
“血,”北星木然道,“她每次想家,就用血在上麵寫一次……”
寫的次數太多,連石頭都吸飽了血,根本擦不掉,也洗不去。
某種陌生而滾燙的情緒瞬間堵塞了阿嫖的頭顱,簡直比棕熊的攻擊更猛烈,衝得她頭暈目眩。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無助的女人,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一遍又一遍用鮮血在石片上傾訴無法出口的思鄉之情:
“回家……”
“回家……”
“回家……”
但是直到死,她也沒能回家。
阿嫖想說點什麼,可鼻梁發漲、喉管發堵,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聽見自己悶悶問道:“她的老家,在哪裡?”
“北直隸。”北星說。
她指著那一座座墳包,“山西,陝西……”
最後,北星的表情甚至有點茫然:
她們有故鄉,但是不得歸;
可自己呢,自己和這些孩子呢?
我們自認是漢人,可漢人罵我們是雜種,我們的故鄉,又在哪裡?
我們這群人,又算什麼東西?
有那麼一瞬間,阿嫖幾乎想將這群人帶走,一個不留。
但她不能。
因為是朝廷下令安置的,如果她真這麼做了,就是打朝廷的臉,跟公然指著皇帝的臉斥罵他們言行不一沒什麼區彆。
憤怒、絕望、屈辱、自責、無力,種種情緒洶湧奔流,幾乎要將這個十三歲的姑娘壓倒。
她用力握著那枚石頭,用因為過分強烈,反而顯得平靜的表情看向王增。
她沒有資格說什麼,但……
王增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老淚縱橫,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這位知州大人當眾掩麵而泣。
民意難違,阿嫖不會也不能強迫當地百姓立刻接受北星等人,但至少,至少為政者摒棄這種偏見,才有可能令下頭的百姓效仿、改觀。
她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今天王增和韓衛東等人親眼見證了女人可以做到哪一步,又親眼目睹了北星等人的現狀,未來一定會好轉的。
一定會的。
接下來幾天,韓衛東和阿嫖等人繼續深入,果然發現了山林東麵有人活動的痕跡!
山林之東,遼人!金人!
韓衛東頓時緊張起來。
他本人也好,手下這群廂軍也好,都是戰後新組建的,除了基建、維護治安、上山驅逐野獸外,根本沒乾過彆的!
他們沒打過仗!
王增也是愁,提筆就想向朝廷求援,可餘光掃到下首的阿嫖後,竟鬼使神差問了句,“阿嫖以為如何?”
屠熊一戰之後,所有人都承認了這個姑娘和手下一幫女兵的實力,哪怕嘴上不說,卻也默許了她出入州衙,共同議事。
此刻王增發問,一是確實有點沒了主意,亂投醫;一來對方畢竟是秦侍郎之女,董門之後,萬一這邊有個什麼,拉她入夥,董門便不能坐視不理,朝中也好有人幫著說話。
原本阿嫖謹守本分,可既然對方這麼問了,也就大著膽子說起自己的推斷:“大人有問,晚輩也隻好班門弄斧,拋磚引玉了。上報自然不錯,不過據晚輩和董娘觀察,那裡的生活痕跡並不算重,大約那夥人剛來不久,人數也不算多……”
林子裡沒了熊之後,董娘也跟著去看了幾回,因為真涉及到地形地勢的分析,她更專業。
發現人類活動痕跡的那一帶水草並不豐美,果實、野物也不多,養活不了多少人。
另外,還是那頭熊,如果對方人數多、戰鬥力強,完全可以殺死那頭棕熊當儲備糧。
但他們沒有。
人不多?!
韓衛東忽然來了精神,“這麼說,不是騎兵精銳?”
他帶領的廂軍也不是啊!
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借機拉出去練練手?大家夥兒也跟著混點軍功嘗嘗鮮?
阿嫖點頭,“應該不是。”
據她所知,當年高麗一戰,遼和女真的聯合精銳部隊幾乎全數被殲,損失慘重,十年之內都不可能再次發動大規模對外戰爭;而遼寧和北漢城府發展起來之後,又對遼國現有領土呈西南合圍之勢,剛開始那兩年,也有過小規模衝突。
後來遼人發現打不過,隻能被迫繼續向從北遷徙,跑去跟金人搶地盤。
遼人若真要進攻,應該趕在開春之前,可如今都什麼時候了?
其實王增也這麼想,但就是怕。
萬一……
可如今出現跟自己意見一致的人,王增又開始動搖了,再
看手中的空白奏本,遲遲無法下筆。
最近的禁軍駐紮在府城,按律理應先向遼寧知府求援,如此雖高枕無憂,但若果然隻有小股遼兵,未麵顯得自己一驚一乍太過無用,縱然有功,也落到人家頭上去!
況且如今太後崩逝,陛下必然心緒不佳,倘或因此而斥責……
韓衛東也怦然心動,當即提出可以先派人外出探查,再行計較。
王增應允。
四月末,偵察兵發現小股遼人,約麼百人上下,裝備陳舊破爛,全然不似正規軍,疑為內鬥後被趕出來的,或是當年殘兵在外遊蕩。
王增和韓衛東大喜,當即點起五百廂軍,帶足了裝備。
兩人都沒正經打過仗,也不大擅長甚麼兵法,所以非常乾脆直接地采納了阿嫖的建議,放棄以少勝多那一套,搞人海戰術,穩紮穩打。
“縱觀曆史,以少勝多皆非常時期行非常計,非常人所能為。”阿嫖誠懇道,“所謂打仗,無非你死我活,拿到手裡的才是軍功,到了那時,誰還管甚麼兵法戰術?”
打贏了才有資格說彆的!
輸了……那叫領陣亡撫恤金!
王增和韓衛東深以為然,“言之有理!”
能群毆的,誰要跟他們單挑!
稍後,三人又聯合製定了以弓弩遠攻為主的戰略。
理由非常充分也很無奈,因為本地廂軍完全沒有任何實戰經驗,在不久之前都還在田間種地、山上砍柴、河裡打魚,甚至連一支像模像樣的騎兵都湊不出來!
就這種配置,不發揮大祿弓弩射程遠、威力大的優勢搞遠攻,那不白瞎了嗎?
而且遠攻,也是能最大限度維持陣型、拉近戰士身體素養差距的攻擊手段。
五月,遼寧省辰州知州王增命同知韓衛東率五百廂軍主動出擊,絞殺遼人散兵百餘人。
其中工部左侍郎、忠義伯爵之女秦熠隨軍出征,殺敵若乾,一戰成名。
六月,捷報傳入京城,擺到天元帝龍案之上時,秦放鶴正在經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