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金暉總是去揉腰腹,付虎奇怪道:“大人可是被什麼毒蟲咬了?”
金暉嗬嗬幾聲,也不拿他當外人,竟當場掀開衣服,露出肋骨上好大一片青紫,冷颼颼道:“趙大人對外如何,尚不得而知,對自家人倒頗下得去手。”
昨夜那一肘子下去,差點把他的腸子打斷。
多少有點私人恩怨在。
付虎嘶了一聲,看趙沛的眼神也有點佩服:瞧著挺斯文,下手真狠啊!
趙沛:“……”
我就打了,怎麼滴吧!
付虎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總覺得哪個都惹不起。
“金大人,將士們日常演練,難免有個磕磕碰碰,卑職這裡倒有幾樣活絡油很好用,您若不嫌棄……”
金暉非但不嫌棄,還非常大少爺脾氣的說自己不會擦,付虎撓了撓頭,隻好親自上手伺候。
金暉一邊起範兒,一邊對趙沛懶洋洋道:“對手不怕死了,趙大人,如之奈何啊?”
臨行前,天元帝給予了他們極大的隨機應變的權力,陳芸此番舉動也在意料之中,倒不算什麼。
隻是這麼一來,談判又有的磨了。
趙沛不耐煩看他近乎小人得誌的模樣,索性起身去窗邊擦刀。
這鬼天氣,一天不擦,刀身都濕漉漉的。
話糙理不糙,陳芸之頑強果決超乎尋常,這麼一來,還真讓她爭取了一點主動權。
如此一來,大祿勢必要接受交趾的還
價,但交趾乃小人之國,一朝得逞,必然得寸進尺,若被捏住脈門,難不成日後還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
簡直荒唐!
在趙沛看來,眼下大祿開的條件就不算苛刻,若再折扣……也太少了吧?
如今交趾是真正的百廢待興,自然一口氣拿不出來,少不得分年。
但怎麼想都覺得膈應。
若他們一年付不起,大祿就要乖乖等一年;若五年付不起,大祿就等五年。
那要是十年八年付不起,莫非要眼睜睜看著交趾恢複元氣?
有這個功夫和耐性,還不如朝廷廣開海貿,加派船隻前往西方,賺得比不這個又快又多?
不大對勁,趙沛想,有什麼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朝廷,真缺這點東西嗎?
非也。
可眼下能拿到手的,除了這點東西,還有什麼?
忽聽金暉幽幽道:“這裡的人啊,還是多了些。”
趙沛擦刀的動作一頓,人?
人!
“陛下,”有探子來報,“那個姓金的使者帶人出城去了。”
“出城?”一聽是金暉,陳芸就本能犯惡心,“帶了多少人,去做什麼?”
“呃,”探子猶豫了下,“就十來個隨從,帶了不少瓜果吃食,還有精致的帷幔,說是在驛館待得悶了,難得雨停,要出去秋遊、散心。”
秋遊?
散心?
這個節骨眼?
一定有問題。
陳芸想。
若說要去秋遊的是趙沛,那就太可疑了。
但此人行事素無章法,異於常人,彆說秋遊,就是大半夜引吭高歌,由他做來,似乎也都合情合理……
見陳芸神色不定,那探子便說:“陛下,據說那位金大人出身高貴,素來講究,生活中極儘奢華,此次出使光是精美的瓷器茶具和名貴茶葉等就足足有好幾口箱子,嫌驛館悶了,無聊,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茶葉……
一提到這個,陳芸不禁想起之前張穎堅稱自己被投毒的事情,一時也是心情複雜。
千裡迢迢帶了名貴茶葉來,然後就拿來待客投毒?
此事到底是誤會一場,還是確有其事,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但偏偏又無法求證!
“罷了,”陳芸捏捏眉心,難掩疲憊,“由他去吧!不過此人既然被委以重任,必然詭計多端,也不要掉以輕心,讓人遠遠跟著,看他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卻說金暉一路出城,對著沿途山林挑三揀四,說這個不好,那個難看,硬是批了個狗血淋頭。
隨行護衛的是付虎的副手,一個叫高猛的小夥子,聞言失笑,“大人既然不喜歡,不如回去吧,外頭亂哄哄的,也無甚好看。”
“我偏要看。”金暉理直氣壯道。
高猛:“……”
頭兒說得還真對,這位大人挺不好伺候
的。
大羅城雖為交趾首都,但真正繁華之處也就那幾條街,出了城不過幾裡,放眼望去全是破敗,路邊野獸乃至人類屍骸比比皆是。
高錳等人都習慣性警惕起來,刀出鞘、弓上弦,以防埋伏偷襲。
“大人,此地多遊民,不宜久留,您想看什麼,卑職親自去尋,實在不必以身涉險。”
金暉瞧了他一眼,搖頭晃腦道:“秦閣老曾說過,許多事必要親眼看、親口問才知究竟。此處雖亂,卻是交趾刁民混居之處……”
高猛:“……”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彆的倒也罷了,隻“刁民”二字,絕非秦閣老所言!
他曾在苗瑞手下任職,雖未曾見過秦閣老,但其與總督大人師出同門,又深受陛下器重、百姓愛戴,怎麼可能如此胡言亂語!
金暉自顧自說得起勁,也不理他,兩隻眼睛饒有興致打量著四周,像極了尋覓獵物的野獸。
越往外走,房屋越少,多為胡亂劃分的稻田。
靠近大羅城的田地大多歸在達官顯貴名下,又轉手租給賤民耕種,賦稅極高,百姓困苦,常常私下裡偷偷開墾,以圖果腹。
因朝廷明令禁止,這類田地便不成規模,隻東一塊、西一簇,亂糟糟分散在不起眼的角落,而偷空來打理的交趾百姓,也俱都衣衫破爛、麵黃肌瘦。
偶有幾人瞧見他們的車架,便如驚弓之鳥,倉皇逃竄。
有年邁體弱,來不及逃跑的,便跪倒在泥漿中,恨不得將臉埋進去,瑟瑟發抖。
金暉見了,眼底厭惡一閃即過。
真是一群惡心的臭蟲啊。
“停車!”他忽然道。
高猛一愣,見他伸手,下意識握緊了弓箭。
他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勸道:“大,大人,朝廷有明文,不可人獵。”
人獵,顧名思義,即以人為獵物,多為達官顯貴們私下的惡趣味。有時行軍攻占城池後,也有殘暴的將領將戰俘,甚至是地方百姓當作獵物,親自帶人獵殺取樂。
金暉皺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借力下車,“爾顱內有疾否?”
你有病吧,胡說八道什麼呢!
人獵,多麼野蠻無趣!
高猛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黑紅的臉上熱辣辣的,忙翻身下馬,親自去扶著。
感覺到有人靠近,田中那對老夫婦越發瑟縮,近乎本能地將小孩子往身後塞,一個勁兒磕頭,嘰裡呱啦說些什麼。
雖聽不懂,但從磕頭不止的動作和哀求的語氣來看,應該是在求饒。
金暉麵無表情俯視片刻,扭頭看高猛,“說的什麼?”
來的路上,他和趙沛都臨時抱佛腳,突擊學習了點交趾話,奈何那也是交趾官話,可眼前這對老貨說的,大約是某地方言,根本聽不懂。
高猛摸摸鼻子,“說驚擾尊駕,罪該萬死,隻求放過他們的孫女。”
孫女?
女孩兒?
金暉有些驚異地挑了挑眉,看向兩位老人身後縮著的小孩兒,複又皺起眉頭。
臟兮兮亂糟糟臭烘烘的,像一條野狗,誰稀罕。
高猛等人敵視交趾人,卻沒辦法對這樣可憐的平民下手,眼見金暉麵露不快,忍不住說:“大人,他們就是些窮老百姓,什麼都不懂,不如罵一頓,就叫他們走吧,彆臟了您的眼睛。”
金暉置若罔聞,隻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四周。
這是一片非常肮臟淩亂的野地,因為地勢低窪,有許多淤泥,雖然惡心,但恰恰偏肥,很適合種東西。
看著分散其中的稻子,金暉長長地唔了一聲。
他敢篤定,此時此刻,這附近一定還藏匿著許多如這對老人一樣的遊民。
或許,其中也有很多健壯的婦女、孩童。
哦,有意思。
然後高猛等人眼睜睜看著這位金大人,上一刻還滿臉厭惡,仿佛隨時會踩死這些異國臭蟲,下一刻,卻忽然變了個人似的:
他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雙繡滿了精致花紋的靴子踩下去,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那些臭烘烘的爛泥,然後伸出保養得極好,玉筍般漂亮的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將那兩位老人攙扶。
他的眼中滿是悲憫,語氣也溫柔極了,“老人家,受驚了吧?不要害怕。”
他說的,正是字正腔圓的交趾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