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很好呀,”金暉驚喜道,看上去很為大家歡喜,“田地已經分好了嗎?一人分得多少,種子和農具領了麼?何時開始耕種啊?”
說話那人一愣,
乾巴巴道:“還沒有……”
什麼都沒有。
周圍幾l個遊民也迅速沉默起來。
是啊,什麼都沒有。
眼見金暉麵露質疑,方才說話那人趕緊描補道:“不過那幾l位大人說了,一定會分的。現在朝廷好多事都沒有辦完,又亂又忙,等與貴國的協議談完了,也就能空出手來劃分田地了,我們不著急,不著急……”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顯而易見的虛弱下去,也不知道是說服金暉還是說服自己。
但無論如何,朝廷開口了,給了他們活下去的指望,有了這一點指望,再苦再難也就能熬下去了。
高猛等人就皺眉。
什麼叫等與貴國的協議談完才有空劃分田地?這他娘的不是扯淡嘛!
金暉失笑,難不成堂堂一個朝廷,上下數百上千的官員,真就空不出幾l個專門管理農桑的官兒麼?
陳芸這樣說,分明就是轉嫁矛盾,要那些愚民以為是大祿使團耽擱了他們分田分地。
好一招禍水東引啊。
依照這些人吃裡扒外的脾性,等過些日子朝廷還沒動靜,沒準還真就把自己前些日子好給忘了呢。
如此一來,槍口再次調轉,這些被金暉的施舍吸引而來的遊民,又將成為攻訐他的利器……
金暉笑起來。
好吧,你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
金暉心思翻滾,麵上卻不顯露痕跡,又笑盈盈與他們說了一些話,“朝廷若果然能兌現承諾,那自然是好的嘛,還是在自己家門口過得舒服。”
“是啊是啊……”那些遊民紛紛點頭讚同。
千裡迢迢飄洋過海,也不知能不能成,終究忐忑,還是留在自家安穩。
“唉,說起自家,”金暉忽然話鋒一轉,看著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小姑娘,“如今我等奉命出使貴國,說不得還要在這裡待個一年半載的,難免寂寞……”
他看向那個小姑娘的眼中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點慈愛,“我也有個小女兒,與她一般大,前些日子一見便覺有緣……你願不願意去驛館與我做個義女?待到來日我回大祿,你願意跟我回去也好,願意留在交趾也罷,都隨你願。”
眾人不意他會說出這番話,一時都呆了。
這,這是何等的潑天富貴呀?!
不等眾人反應,金暉又對那小姑娘的祖父祖母說:“老人家,她年歲尚小,若要她單獨一人隨我同去,你們必然不放心,若不嫌棄,就一並來吧。也是你我一段緣分。”
高猛連忙將這些話翻譯給那對老夫婦聽,兩位老人都傻了眼。
這,連他們也帶著?
這些日子金暉和那個小姑娘之間的互動,眾人都看在眼裡,也知道他對這個小丫頭是獨一份的親密,但畢竟男女有彆,若忽然隻叫個小女孩去,難免叫人多想。
可如今他主動提出要把兩位老人也接過去,便徹底打消了疑慮,眾人心中就隻剩
下羨慕。
另有幾l個帶孩子的也蠢蠢欲動,幾l乎忍不住要出聲哀求:
都帶了三個了,能不能再多帶幾l個?我家孩子也很好啊!
旁邊施粥的交趾官員也都聽傻了,這怎麼說的?
大祿人真就這麼富有,銀子多了燒手,到處當散財童子嗎?
那兩個老貨加起來湊不出一口整牙,帶過去專門養老嗎?
對兩位老人而言,孫女能給大國的高官做義女自然是祖上求不來的福分,既不舍得,也不敢拒絕,當下滿心忐忑跟著去了。
消息傳到陳芸等人耳中,心思各異,不免又有些鄙夷。
義女?
哼!
鬼才信!
“你把他們帶回來乾什麼?”看到高猛身後的祖孫三人,趙沛失聲道。
金暉笑了下,用漢話說:“我自有用處,你彆管。”
經過不久前的“一戰”,趙沛確實大為挫敗,心情複雜,自認沒有資格插手。
但驛館中忽然多了三個交趾人,於情於理,作為使團團長的他都有必要過問,於是猶豫再三,趙沛還是開口道:“她……還是個孩子,你不要太過分。”
被金暉選中不會是好事,至少對這一家人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祖孫三人聽不懂漢話,卻能讀懂趙沛的表情:他不歡迎他們。
那個叫茶美的小姑娘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金暉身後躲去。
趙沛見了,心如刀絞,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孩子啊,你知不知道被你視為救星的,究竟是個什麼人?
金暉嘖了聲,叫人帶茶美一家去沐浴更衣,這才對趙沛笑道:“你這個人好生奇怪,說你大仁大義,卻又如此多疑……”
他自顧自去桌邊斟茶,淡淡道:“他們這種人,命如草芥,一生清苦,我帶他們享福,難道還有比這更高尚的事情嗎?”
趙沛啞口無言。
至少目前來看,金暉之所作所為……確實稱得上大發善心。
接下來的幾l天,陳芸繼續派人在城外施粥,金暉也好像真的老實了,收斂了。
他不再出城,不再惹是生非,像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童,開始帶著茶美讀書、識字、品茶。
他好像真的在試圖做一個合格的父親。
安靜祥和忽然降臨在大羅城,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太平靜了,平靜得近乎詭異。
作為使團的正副長官,趙沛和金暉每個人都有一座獨立的小院子,但前麵的會客廳等一進、二進都是公用的,也是光線和風景最好的,所以每每起草文書、與使團成員議事,趙沛都會往前來。而每次他過來,都會看到金暉帶著茶美玩。
太詭異了。
像一條嘶嘶吐信的毒蛇逗弄毛茸茸的小雞仔。
茶美迅速學了幾l個漢字,看到趙沛,便會大著膽子噔噔跑過來,羞澀地遞上一朵剛摘的小花。
趙沛的喉頭不斷聳動,像有什麼冷颼颼的東西卡住了他的咽喉,生疼。
他麻木地接過小花,勉強扯了扯嘴角,然後眼睜睜看著那個天真的孩子一步步邁向死亡。
他無能為力。
他有些想吐。
金暉微笑著看這一切,對雀躍的小姑娘招招手,“乖。”
兩位老人端著茶水上來,為金暉和趙沛上茶,恭敬而真誠地道謝。
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場絢爛的夢。
趙沛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落荒而逃。
金暉好像忽然變得喜歡花,茶美每天都會去四周為他精心搜尋。
漸漸的,金暉變得越來越挑剔。
不必他開口,茶美就能看得出來:若大人微笑著接下,說一句“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那就是他喜歡的;
若大人不笑接過去,那就是不喜歡的。
啊,大人笑起來多麼好看呀!
連最美麗的花都比不上。
可這附近隻有這幾l種平凡的花,哪裡配得上大人呢?
小小的茶美苦惱極了。
直到這一日,天氣晴好,金暉提議外出遊玩。
“九月初九,該出門遊玩登高的。”
趙沛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滿麵天真的祖孫三人,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天氣好極了,蔚藍的天上不見一朵雲彩,像一塊巨大而澄澈的藍寶石,茶美換了漂亮的新裙子,有生以來第一次飽飽的出門。
真好啊!
交趾剛結束戰亂不久,是真正意義的百廢待興,每座城市繁華體麵的地方很有限,金暉素來愛講究,這一次,便是往皇城的方向去的。
交趾貴族也愛花,所以皇城內外多有精心打理的花圃,有侍衛和園丁日夜巡視、打理,培育出的花朵種類繁多、爭妍鬥豔,美麗極了。
茶美看得呆了。
稍後眾人果然選了一處風景優美的樹蔭休息,微風拂來,非常舒服。
多好啊,真是久違的輕鬆,所有人都這麼想著,直到忽然一聲尖叫響起:
“殺人啦……”
所有人都一起往聲音來源處望去,高猛也立刻派人去查看情況。
不多時,一個士兵神情激憤地跑回來,“大人,不好了……”
等金暉帶人跑過去時,茶美已經躺在地上抽搐,胸口被刺出老大一個窟窿,正呼呼往外冒血,將那件漂亮的新裙子都染紅了。
旁邊還站著兩個不知所措的交趾士兵。
金暉走過去,蹲下看著小姑娘,“痛不痛?”
看見是他,茶美已經開始渙散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然後努力伸出小手,攤開掌心:裡麵有一隻被摔壞了的濃紫色的小花。
她似乎想說什麼,喉中發出赫赫的聲音,但一開口,就全是血噴出來,濺了一些在金暉臉上。
有點燙,金暉想。
他眨了眨眼,伸手接住那朵花,像過去數十個日夜那樣,輕輕說了一聲,“乖。”
茶美聽見了。
她想笑一笑,但是隻勉強擠出一個像抽搐的弧度。
然後,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