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嫖的腦袋有瞬間空白。
她沉默許久,也側過身,隔著小窗外傾瀉而下的潔白月光,注視著對麵床鋪上董娘驚魂甫定的臉。
“可能短暫地後悔過,但是如果不出來,會後悔一輩子。”
董娘一怔,撲哧一聲破涕為笑。
她記得這句話,是當初孔植求親時,自己勸說阿嫖的。
董娘這一聲笑,直叫阿嫖也不禁跟著笑起來,連日來的沉重似乎也淡了些。
“至於朝廷支持與否,其實根本不重要。”
因為大海就是如此,風險並不會隨著船的數量增多而有所降低。
難道來一千艘船,就能壓得住這巨浪了麼?
甚至如果朝廷支持,親口指派,這個船長就輪不到她做了。
哪怕她在這裡麵貢獻再多,回頭功勞也可能被彆人搶走。
思及此處,阿嫖忽然久違地感到委屈。
好難啊,真的好難。
真的很不公平。
並不是說這種危險的事情交給男人去做就公平,隻是“一介良民被逼無奈殺人自保”與“天生喜歡濫殺無辜”,能一樣嗎?
“我有的選,我自己主動願意走這條路”,和“我沒得選,不得不冒險走這條路”能一樣嗎?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
因為有的人天生有得選。
而有的人,沒得選。
董娘光腳下地,沐浴著月色爬到阿嫖的床上,努力模仿兒時董芸安慰她那樣,摟著阿嫖的脊背,輕輕拍打,“你做得很好了。”
阿嫖用力抱住她,“不,是我們做得很好了。”
是啊,沒得選又如何呢?
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科舉取仕又如何呢?
三年一屆三百進士,便是狀元,大多也淹沒在漫漫曆史長河之中。
可她們卻是此行當之中開天辟地的第一波,無論成敗,終將名垂青史!與這天地一般,萬萬年。
搖曳的海麵上,狹小昏暗的房間裡,兩個姑娘蜷縮著,緊緊抱在一起,努力從彼此身上汲取溫暖,像抓住了世上最後一條救命的蛛絲。
老天啊,我們將忍受所能忍受的一切,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所有,隻求換一個結果。
一個不負此生的好結果!
過了會兒,芳姐來敲門,說是外頭雲霧散了,星星出來了,老黃等人準備觀星定位,特來請示她們去不去。
阿嫖和董娘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去!”
乾嘛不去呢?
風暴之前,老黃等人可沒有這般體貼細致!
技多不壓身,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一輩子還長著呢,總不能老指望彆人!
生活在陸地上的人習慣了燈火,他們記憶中的夜晚也不過爾爾,星光、月色、燭火,輕易便可穿透。
但世界太大了,夜與夜也不儘相同,比如說海洋。
大海中的夜晚是最純正最深沉最濃鬱的黑,如凝固了的墨池,照不透、化不開,哪怕最旺的火把,也隻是一個火點。
若周圍火把不夠,前腳剛出船艙,後腳都有可能在甲板上迷路!
在這片空間,夜晚仿佛化身遠古巨獸,可以吞噬任何光明。
在這種情況下,漫天星辰便尤為珍貴,也尤其可愛。
過去幾年的海上生涯中,阿嫖和董娘也學過不少觀星術,但老黃的技巧顯然更為精進。
他甚至還有一種自製的工具,可以精準測量曲度、估算長度……
他們忙了一整夜,然後看到了日出。
暴風雨過後的日出格外驚豔,朝霞燦爛,映紅了整片海麵,火一般熱烈。隨後光芒萬丈,放眼望去,水光一色,皆是碎金,隨著柔和的波浪閃閃發亮。
幸存的兩艘船被海浪溫柔托舉,緩緩起伏,如慈母懷中搖晃的繈褓。
不久前剛吞噬了無數條生命的大海,此刻又平靜得像天真的孩童、溫柔的少女。
很美,是言語難以形容的絢爛之美。
但同樣是這片大海呀,又是多麼可怕,她溫柔恬靜的外表之下,隱藏著何其狂暴殘忍的內心……
接下來的幾天,阿嫖和董娘一邊如饑似渴地汲取新知識,一邊默默地將迄今為止整理的所有資料全都做了備份。
都用油紙和蠟封好,然後裝在竹筒裡,外部再封一層,分彆交給兩艘船上的芳姐、宋家、孔家、汪家等若乾人分開保存。
這麼一來,哪怕最後隻有一批人能回去,這些資料也能見天日,她們也不算白死。
死亡是很可怕的嗎?
阿嫖說不大清楚,或許就連秦放鶴本人,也難以用經驗描述。
但當董春病危的消息傳來,他確實久違地感覺到惶恐。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董春年紀大了,也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當這一天真正降臨,他才終於真切地意識到:
那位曾給予過自己莫大的幫助和庇護的老人,確實即將走到生命儘頭。
董門眾人齊聚董府時,汪扶風罕見地失態了,“怎會如此?前幾日不還好好的麼?”
董門,董門,若師父……董門何在?
年初,董春的長子也被調回京城,此時正跟董芸床前侍奉湯藥。
曾經精神矍鑠的老人,此刻已然滿麵病容,似醒非醒,灌下去的湯藥也時不時從嘴角漏出來。
董芸捂嘴,不敢哭出聲,隻趴到父親耳邊哽咽道:“父親,人不齊,您不能睡呀,董娘,董娘還沒回來……”
您走了,我就是沒爹的孩子了。
董蒼紅著眼眶解答眾人疑惑:
“去年冬日,父親便覺不好,時常頭暈、胸悶,春日倒是好了些,可進到五月,天氣日益毒辣,父親就有些中了暑氣……”
他已經八十五歲了,對這個年紀的老人而言,任何一點不起眼的小問題,都有可能成為擊倒他們的元凶。
太醫看過之後,董春服用湯藥,奈何收效甚微,次日傍晚,竟發起高燒,十分凶險。
如今雖退了燒,但情況不容樂觀。
太醫的意思是,隻怕時候到了。
汪扶風如遭雷擊,臉色一白,搖搖欲墜。
汪淙和秦放鶴趕忙一左一右扶住了。
他也不年輕了,這當口,可彆再倒下一個。
莊隱聽罷,扭頭拭淚,對汪扶風道:“要儘快叫有麟回來才好。”
汪扶風愣了片刻才回神,“對,二師兄,二師兄得回來……”
回來見師父最後……一麵。
話音剛落,時時處在昏迷邊緣的董春忽然睜開眼睛,努力往這邊道:“有麟,虧欠有麟……”
他已沒什麼力氣了,說完這句,便用力跌回枕頭上,胸膛劇烈起伏,兩隻眼角突然滾出豆大的濁淚。
他們是師徒,卻也算半對父子,為了他,為了這些人,苗瑞在外漂泊半生……
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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