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縱然沒落,卻也是根深葉茂、餘威猶在。
再說武家,秦放鶴曾力做工研所,因天女散花之故,與將才歐陽青、朱鵬舉之流親近。縱然私交不深,但武人重情,他們本人和後代自然也會顧念三分香火情,哪怕不與秦放鶴沆瀣一氣,也必然不會公然反對。
甚至就連曾經盧芳枝之子盧實,餘孽金暉之流,秦放鶴竟然也能容得下。
非但容得下,甚至還真就能一個蘿卜一個坑,選得那麼正正好好塞進去,安頓好了!
不能說他不記仇,但恰恰就是因為他記仇,記仇的同時,卻又能以大局為重,才越加叫人覺得可怕。
因為這樣的人,很難被挑撥、被離間。
以前隻覺得秦放鶴步步為營,可到底是這麼多年一步步走過來的,分散開便如溫水煮蛙,適應良好。
如今被胡靖一提醒,尤崢驟然回首,將這些悉數堆在一起看去時,才覺驚人。
人無完人,勢必有缺陷,有缺陷就會有敵人,但放眼朝野內外,秦放鶴真正意義上的盟友可能不算特彆多,但他竟然沒有多少敵人!
也就是說,倘或有朝一日他真的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最多有人保持中立,但強烈反對的,絕不會多!
意識到這種可能後,尤崢不禁眼前發黑。
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胡靖轉過身來,對著他歎了口氣,“故而我今日所言所行,非全因你我二人之故,皆為防患於未然也!”
他不敢說自己沒有私心,但這樣一個年青而強有力的對手,真的很難不叫人忌憚。
秦放鶴庶人出身,天下庶人、寒門皆視其為暗夜星火,惟命是從;
他重農,推玉米,農人為其立生祠……
士農工商,他一人便以取得至少七成支持,時至今日,縱然天子起了殺心,也隻能防而殺不得!
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很多時候非不儘力,而是天公不作美,當你儘力完成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後,隻有等待。
等待時機,等待對手犯錯,抓住機會一擊必殺。
但如果對手一直不犯錯呢?
如果對手一直不給你機會呢?
隻是這麼想,就會覺得這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因為所有人都會犯錯,包括胡靖,甚至皇帝本人。
但有一個特例,秦放鶴。
所有人都親眼見證著他一步步走來,從十幾歲一貧如洗的鄉野少年,到如今的肱骨棟梁,地位不可動搖的內閣成員之一,何止青雲直上?
回首過去,眾人卻又驚愕地發現,他幾乎沒有犯過一次錯!
或許也曾有過細微的小的失誤,但不足以影響大局,等於沒有。
就好像老天對他尤其寬厚,就好像他未卜先知,看一知十,要下腳的每一處都提前丈量過……
如此種種,令人毛骨悚然。
外行人可能會覺得這個人厲害,但僅此而已。
隻有胡靖這些與他同處一個局中,身處同樣的處境和地位的人,才能更深刻地認識到這種厲害,是何等可怕。
一個人麵對重重危機,趟過層層荊棘,卻毫發無損,這可能嗎?
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真的是天降紫微星,真的是祥瑞。
麵對這樣的對手,任誰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若他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呢?
尤錚若有所思,不再言語。
“多年來,陛下對他的寵信已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你我絕不可輕易言說。”胡靖輕輕拍了拍窗框,那些蓬鬆的積雪便墜了滿地,“若他果然是大忠大義之臣,自該明白利害得失,不計小節,自然不會與你我的後人為難;若為大奸大佞之臣,則我今日之舉,可稱防微杜漸、未雨綢繆。你我的晚輩與之相對,也是職責所在,死而無憾。”
“閣老高瞻遠矚,公而忘私,遠非我能及也。”尤錚拱手,又難掩擔憂道,“不過我觀秦子歸畢竟有些牛心左性、兒女情長,雖說這些與官場無關,但他家中隻有一妻一兒一女,人口單薄,來日獨木難支,倒也不必太過戒備。況且他為人理智冷靜,雖有些強勢,卻也難掩憂國憂民之心、鞠躬儘瘁之意,大約不會背叛家國。”
“不可大意呀,”胡靖肅然道,“女子又如何?遠的暫且不提,且看隋時蕭皇後作亂,唐時武皇改朝換代,又有太平公主之流群起效仿,另有遼人蕭太後、交趾女帝陳芸,不照樣攪得天翻地覆?你看看他的女兒,早年就有了戰功,得封縣君,豈會甘於人後?此番暗中行動,說不得又是一番好大風浪啊!”
對於強大的敵人絕不能輕視一分一毫,哪怕看上去再柔弱無害的環節,也必須重視起來。況且那位女郎自小得秦放鶴親自教導長大,心性見識皆遠非常人能及,絕不可以常理度之。
之前的葬禮就是他們輕敵了,以至於錯失良機,同樣的錯誤,以後決不能再犯第二次。
“再者,”胡靖歎了不知第幾次氣,隱約覺得雙眉之間的溝壑都深了些許,“若那秦放鶴有不臣之心倒好了,偏偏他沒有!”
天塌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若秦放鶴有反心,合該天誅地滅,哪裡用得著胡靖操心,天元帝和太子早就琢磨著辦了。
可恰恰他沒有!這才是最叫人頭疼的。
上位者最喜歡的是什麼?
公而忘私,公而忘私,不就是這種看似毫無私心,恨不得為家國粉身碎骨的忠臣麼?
當年盧芳枝為何能隻手遮天、權傾一時?天元帝本人不知道他們父子私下乾的齷齪事嗎?
不,知道,一清二楚!
但就是因為盧芳枝父子有能力!沒反心。
他們的種種小毛病都能換回更巨大的利益,穩賺不賠的買賣,所以天元帝放任了,默許了!
直到董門崛起,盧黨不再無可取代,天元帝才忍無可忍。
最要命的是,他們都是文官!哪怕領過兵部,也半點兵權不沾染,既然不沾兵權,就從根源上斷絕了謀逆造反的可能,所以天子根本不會擔心他們功高蓋主。
什麼功高蓋主,那都是亂世的擔憂。
太平盛世年間,老百姓才不傻呢!誰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巴巴兒跑去跟一個手無寸鐵的羸弱文人謀逆去?那不明擺著找死麼?
太平年間,臣子越能乾,就證明皇帝越賢明!最終最大的受益者永遠是皇帝,臣子反不了。
說白了,上位者根本不在乎臣子之中到底是多頭並舉,還是一人獨行,隻要你得用、好用,忠君體國,這就夠了!
而偏偏接下來的這位太子儲君,宅心仁厚,寬和待下,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兔死狗烹之事的。
綜合來看,哪怕來日天元帝駕崩,太子繼位,秦放鶴的實際地位也不會有所動搖。
甚至因為兩朝元老的榮譽加身,更進一步。
這幾乎是鐵板釘釘的既定事實,也正是胡靖最憂心的所在。
若來日朝廷真的被秦黨把控,天下文人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那秦放鶴若一直精明強乾也就罷了,可萬一他被長久的權勢地位衝昏頭腦,開始犯糊塗呢?開始如盧芳枝一般,到了晚年瘋狂以權謀私呢?
當初為了扳倒盧芳枝,多少人前後謀劃多少年,又搭進去多少人命?
來日若秦放鶴成為第二個盧芳枝,真的能有與之對抗的力量嗎?
即便有,在他長達數十年的謀劃和影響之下,這股力量會有視死如歸,與之正麵對抗的勇氣和決心嗎?
前車之鑒猶在,胡靖不得不擔心。
尤崢也被他剖析的隱患惹得冷汗淋漓,“那麼以閣老之見,我們當如何應對?”
擔心歸擔心,要緊的是該如何去做。
“應對?”胡靖嗤笑一聲,似乎有些無奈,卻也隱隱有種對人心的勝券在握,“他風頭正勁,且今日之事尚未明了,需得以靜製動,徐圖良策。”
主要是如今內閣上下人心不齊,卜溫、候元珍二人新進,忌憚秦放鶴情有可原,奈何柳文韜搖擺不定,便如那坊間無賴、滾刀肉,不可信任。
不過麼,胡靖命人重新換了一杯熱茶,笑道:“急的也不隻你我二人……”
現在柳文韜暗中支持秦放鶴,為什麼?
因為他的弟子尚未入閣,而柳文韜本人也知道他可能此生便要止步於此,所以迫不及待要結個善緣,抓緊時間把族人、門人安排好。
可傅芝本人會這麼想嗎?
他畢竟姓傅,而非柳。!
少地瓜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希望你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