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又一年春。
紀荷受邀到明州大學演講。
會場設在新聞與傳播學院一個報告廳,由於?新書?出版引起轟動,前來聽?講座的學生人山人海。
會場容量有限。
很遺憾的宣布演講終止。
校方表達了在場地安排上的歉意?後,場下仍然怨聲載道。
紀荷隻好戴著耳麥做了大約十分鐘的收尾。
“來自聯合國的數據表明,國際人口販賣僅次於?毒品和軍火交易,成為?第?三大國際黑色產業。每年產生的總利潤達一千億美元。”
底下嘩然。
紀荷在台上走著,氣度從容。
“而泰國做為?全球人肉市場的中轉站,卻是我?國第?一大出境遊目的地,每年有上千萬人湧入泰國觀光。在此,忠告各位,無論男女、是你還是他,大家都可能被消失。”
底下學子們嚎,“這是不是在黑泰國,人口販賣真這麼猖狂嗎?”
停下腳步,紀荷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有一位朋友,因一個非常優越的工作崗位,被熟悉的人誘捕出境,和眾多緬甸戰亂邦的姑娘們一起乘船從湄公?河而下,最後,在泰國上岸,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的同船者有被賣掉臟器、有放在暗網交易,更多的是提供性服務,朋友很不幸,在那過程中懷孕,又流產當?天被迫接客,從此子宮受損,解救後,回到國內摘除子宮。”
這個人是尤欣。
被成功解救後,名字還是這兩字,心境卻派若兩人。
紀荷因此和這樣的尤欣成為?朋友,被允許在外講述對方的遭遇,以此警示。
“你的書?裡沒有提!”聽?眾們震驚。
紀荷勾唇笑了笑。
她今天穿一件柳綠襯衣,配一條白色西褲,臉色淡然,隻在唇部點綴嫣紅,整體優雅知?性、高不可攀。
“沒有提,不代表不存在。”笑了笑,提醒,“有點超時了。”
同學們意?猶未儘,呼喚她繼續講。
“希望大家,尤其女孩子,旅行至少兩人以上,不要單獨體驗異國他鄉的夜晚風情。記住,人口販賣集團真實存在,和普通跨國企業一樣,有員工、老板,隻不過你看不見它?。泰國,不要單獨去了。再會。”
說完,揮揮手打算離去。
報告廳裡瞬時炸起音浪。
校方沒料到會來這麼多人,打算安排到梅園操場,可天空飄起雨,隻能被迫終止這場演講。
報告廳裡的學生,和沒法?擠進去的記者,情緒激憤。
更有八卦聲音不住飛。
“你有沒有男朋友?聽?說你有一對龍鳳胎!是真的嗎?”
這是一位學生發問,在業內,紀荷有一對龍鳳胎的事眾所皆知?。
她單手輕搭台麵,挑挑眉,朝眾舉起自己的無名指。
銀色光芒閃過眾人眼,她不但有龍鳳胎,還結婚了!
一片嘩然。
“她老公?到底誰啊!”
“不知?道!可能哪位大佬!掩藏的深!”
一個問題結束,另一些問題將無窮無儘撲來。
紀荷道彆?離場,留一室混亂給校方,頭也不回。
……
出來後,細雨停。
戴上口罩,漁夫帽,紀荷將自己遮嚴實。
過去的一年,休了半年產假,接著一邊工作一邊寫書?,分.身乏術到做夢都是書?裡的內容,無暇顧及其他,至於?名利這些,更不屑一顧。
反而覺得累贅。
比如現在走路就很麻煩,左拐右拐,像明星躲狗仔一樣,從新聞係穿到了心理係。
路上聽?到抱著書?本?的男女生湊一起議論她的長相,還好都是誇讚,說她可以出道,接著又可惜,竟然是兩個孩子媽了,無比驚訝唏噓!
紀荷無奈連連搖頭,終於?到達心理係。
茂盛的紫藤樹下,穿白衣黑褲像新郎官兒?一樣的男人在等著她,一見麵,春風和煦的笑誇讚。
“氣色不錯。”
紀荷左顧右盼,確定沒外人追來,摘下口罩,“戴口罩都能看出氣色好,你透視眼?”
周開陽低頭笑著,順手扯下自己胸口彆?的伴郎胸花,剛從一場婚禮下來,這時調侃自己。
“這些人陸續結婚,光禮金都送出多少,可沒機會收回。”
“找人結婚,馬上收回。”
“我?倒想?……”他欲言又止。
“彆?想?啊,行動!”紀荷笑了。
她今天心情不錯。
周開陽識趣,附和著陪她笑,“會的。行動。”
一齊在紫藤樹下又站了一會,抱著書?下課的老教授才匆匆趕回。
一邊說著久等了,一邊將沈清的心理評估遞上。
沈清這段日子神誌恍惚,沈局老兩口沒辦法?,央求紀荷幫忙照顧。
她找到周開陽,托周開陽聯係上這位心理學大牛,幫忙給沈清做了一次診斷。
拿到結果,紀荷眉頭緊蹙,之前的興高采烈仿佛假象,悶問,“很嚴重?”
“對。”老教授點頭,“雙相障礙是極端的心境波動,在朋友麵前可能特彆?愉悅、歡快,麵對另一類人或者環境又會出現狂躁,而狂躁之後是重度抑鬱,重度抑鬱之後是更加不可收拾的躁鬱,這很危險,可能會自殺。”
“謝謝。”紀荷拿著診療結果,轉頭就走。
周開陽和教授打完招呼,快步跑上來,“怎麼,沈清到這地步了?”
“在我?麵前挺好。”談笑風生,特彆?愉悅,隨著時間漸漸往前,紀荷幾乎以為?沈清已經走出喪夫陰影。
畢竟這世上,誰離了誰都可以活……
發現異常是到沈局家裡做客。
局長夫人滿手腕的新鮮掐痕。
再三過問,對方才不堪壓力,和她說是沈清所為?。
沈清不僅掐自己母親,有時候還打孩子。
紀荷當?場驚駭。
找到沈清,不由分說領著人,去瞧她的情緒病。
醫院不肯去,就找學術氛圍濃厚,她平常就接觸的大學教授診斷。
好歹做完檢查,送結果上門了,紀荷和周開陽卻撲空。
站在沈家緊鎖的大門外,紀荷額頭冷汗狂冒。
打電話給沈清,無人接聽?。
屢打屢敗。
……
這天是周五,沈局在年初退休,閒賦下來幫帶著正調皮搗蛋的外孫。
沈清情緒時好時壞,在外麵滴水不漏,尤其是在紀荷麵前,笑口常開;一回到家中行為?不受控製,打砸哭罵,樣樣齊全。
沈局為?此操心,常瞞著女兒?,為?她四處求醫。
紀荷一個電話打過去時,兩人正抱著睿睿在谘詢一名心理醫生,一聽?說沈清不在家,沈局當?場就急了。
“不可能!她昨晚沒睡好,說了今天要在家休息!”沈局語氣焦躁,透出老年人的無奈,“紀荷,這事真要麻煩你,她很不好,尤其這個月,有時候會神誌不清,走著走著突然掉淚,我?和你師母著急啊,又不好打擾你……”
“說哪裡話……”紀荷開著車,和周開陽分頭尋找。
“江傾沒了,我?對不起你,也知?道你不好受,一直沒讓他下葬,甚至連功勳都不幫他領……”
紀荷強顏歡笑安慰,“真沒事兒?!沈清是我?好朋友,這段時間忙著工作和發書?,半個多月沒見她了,是我?的不是,您不要著急,我?發動了很多朋友找,你們帶好孩子就好!”
“謝謝,謝謝……”沈局顫顫巍巍掛斷電話。
紀荷在紅燈前放空了六十秒,接著過紅燈,打電話給周開陽,“我?去趟雁棲湖,你們在市區找著。”
周開陽似乎在一個室外地點尋找,焦急的聲音被風吹斷,“……紀荷……和我?一起……”
紀荷說,“我?不確定她在不在那裡,有可能撲空,我?們最好分開。”
“我?相信你直覺。”這時候周開陽的聲音恢複穩定,顯然已經上車,引擎發動聲從電波內傳來。
紀荷點點頭,依他,“行。雁棲湖北門見。”
雁棲湖是明州的兩大湖之一。另一處叫天鵝湖,在明州台附近。
而雁棲湖在郊區,風景秀麗。
到達時,下午一點。
環湖的小徑蜿蜒漫長,紀荷和周開陽分開,到最後碰頭都一無所獲。
紀荷已經不怎麼說話了,周開陽問什麼,她都似沒聽?見,眼睛在午後日光的照射下,微微半眯,像兩道橫著的淺月亮,正望著湖麵閃耀的星星,近在遲尺、遙不可及,矛盾難懂。
周開陽伸手攬她肩頭,安慰,“沒事的,會沒事的,嗯?”
紀荷無法?抑製的心慌,覺得事情很壞,但和周開陽說不清這種感覺,她和沈清之間宛如雙生,彆?人插不進,也幫不了忙。
此時,直覺不好後,倏地,似回應她的焦急,前方有人大叫,“那邊有個女人!”
紀荷抬眸,看到一群亂竄的中學生。
今天周五,這些孩子提前放學,在長滿四葉草的湖坡上拍照、遊玩,受到驚嚇後,有一位膽大的逆行,往湖坡下衝去。
沒兩秒就傳來驚呼:“她死了——”
“……”
除去那個雪天,這天陽光明媚的下午,紀荷同樣深深銘記。
沈清穿一件亞麻白裙,雙手交疊在小腹,神情安寧,連發型都一絲不苟的閉眼躺著,身下的四葉草被壓軟,身側放著她的手機和一瓶安眠藥的空瓶。
救護車來時,她有一瞬間的清醒,好像被打擾一般,表情不再平靜,反而痛苦與煩惱。
……
到達醫院,下午三點。
紀荷記得非常清楚。
周五各中小學幼兒?園提前放學,雖然家裡的雙胞胎沒到上學年紀,但常在自己身邊走動的林圓圓小朋友的放學時間,印象深刻。
她聽?到醫生通知?讓家屬來,大約半小時,沈局夫妻趕到。
沈局脫下警服後,身形佝僂,神態蒼老,一點兒?不似從前威風,老淚縱橫。
局長夫人強忍淚水,斥他,“不要這樣——你倒下了孩子誰照顧?”
“圓圓呢?”聽?到孩子,紀荷如夢初醒,從病床前抬眸,焦急問兩人,“有沒有人接她?”
“有……”沈局音落,軟倒在沈清床前,“清清……清清……爸爸對不起你……”
他夫人的反應卻與他南轅北轍,坐在床側,握著沈清手說,“女兒?不痛了,馬上就不痛,媽媽不怪你,你是媽媽的好女兒?……你不舒服了,才傷到媽媽和寶寶……我?們都不怪你……”
沈清似乎聽?到呼喚,眉心微微動了一下。
僅此而已。
藥物?過量,回天乏力。
如果早到一點,早到一點……
或許還有救。
紀荷內疚,在病床前久久不肯離去,等到沈清回光返照,和父母眼神告完彆?,倏地手指動了動,呼喚她。
她們是情同姐妹、患難與共的關係。
但是紀荷不能原諒她,對上對方快要渙散的眸子,紀荷表情痛徹心扉,“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沈清閉了閉眼,好像在以此回應,接著,眼角落下兩行淚。
沈局夫妻倆壓抑的哭聲瞬時放大。
沈清太苦了。
身邊的人都知?道她的難處,可以原諒,又無法?原諒。因為?他們可以代表自己,但不能代表孩子。
睿睿被沈家趕來的親友抱著,在床前送彆?,他一無所知?,喊著媽媽起來玩,眼神天真。
圓圓是個七歲的小姑娘了,聰明伶俐,外公?外婆哭倒一片,她很安靜站在床側,和紀荷一起握著沈清的一隻手。
紀荷沒撐住,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好友手上,也沾濕了圓圓的手。
江傾犧牲,她都沒這麼哭過。
“沈清……怎麼可以這樣……”無法?控製自己的淚水,她很抱歉讓沈清在最後時光承受了自己的眼淚,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沈清帶著不屬於?自己的重量彌留。
紀荷想?說對不起,出口的卻是憤怒,“你還有父母,有孩子——怎麼可以這樣!”
“紀荷……”有人在後麵拉她,阻止她。
紀荷淚光迷蒙,看不清一切人的臉,對沈清乞求,“為?了孩子撐住好不好?他們還那麼小……”
“求你……”
“求你……”
沈清卻搖搖頭。
她無法?說話,她用眼神和輕微動作展示了義無反顧的離去姿態。
紀荷痛不欲生。
這個下午是真正的灰色。
紀荷感覺自己也靈魂出竅,剩肉.體在世。
沈清遺體被送走時,她負責照看圓圓。
圓圓從頭到尾沒掉一顆淚,紀荷牽著她,在醫院樓下的超市停留,問她想?要吃什麼。
圓圓搖頭,說不餓。
“你想?和我?聊聊嗎?”紀荷眼眶紅腫,看似是自己照顧小姑娘,實則是小姑娘牽扶著她。
感到欣慰,“圓圓長大了,什麼都懂。”
圓圓點點頭,拉著紀荷走到一排銀色長椅坐下。
“我?爸爸怎麼了?”直到離世,沈清都無法?和圓圓開口林深犧牲的事。
麵對小姑娘澄澈渴望的眼睛,紀荷再三啞口,終是發聲,“犧牲了。”
“什麼是犧牲?”
“為?國捐軀……”紀荷淚眼模糊,仿佛看到時年時念站在自己麵前,問江傾去哪兒?了。
“和捐款一樣嗎?”圓圓這麼領悟,純真的大眼睛期待的看著紀荷。
小姑娘或許早就想?有個人能明明白白告訴自己,爸爸去哪兒?了,媽媽為?什麼病了,此時眼神才期待,又退縮、怕紀荷講到一半停止。
紀荷伸手摩挲小女孩的鬢發,淚光顫動,“差不多……”
圓圓這樣回,“那我?能捐掉儲蓄罐的錢,把爸爸退給我?嗎?”
“不能退……捐就捐了……”紀荷哽咽。
“我?不想?捐爸爸。”圓圓固執,“我?要捐錢,我?不要捐爸爸!”
又哭,“媽媽也捐掉了嗎……”放聲猛哭,“媽媽——我?要媽媽——”
紀荷淚崩。
這一晚,回到家中,阮姐和周開陽擔心她,一直在門外敲門。
紀荷讓他們不要擔心,並?且拜托周開陽到沈家幫忙,沈局上月退休,沈清的公?婆因此得閒去了美國大女兒?那邊,得到消息趕回來最起碼三天後。
沈局夫妻受到重創,臥床不起,沈家需要人操持喪禮,與照顧老人孩子。
明州市局肯定有人參與,但人越多越好。
紀荷拜托周開陽,一定幫忙照顧好圓圓。
小姑娘缺乏父愛,此時需要溫和的男性多加愛護,周開陽是孩子王,正適合這個角色。
“我?去……你先早點休息好嗎?”門板咚咚響,周開陽的聲音隔著門板,顯得焦急又悶沉。
紀荷點點頭,收拾著江傾的衣服和私人物?品,倏地想?起點頭外麵人看不見,於?是抬頭啞聲,“好……你們各忙各的吧……”
時年時念已經會走路,家裡除了阮姐還請了一個保姆,這會全關在門外。
紀荷仿佛終於?得到個人的空間,找了八隻收納箱,將櫃子裡男性的衣物?裝起,包括皮帶、領帶、襪子、袖扣等一係列。
直到步入式的衣櫃屬於?男性的東西全部清空。
她將沉重的收納盒塞進最裡、最底層,並?且用被套蓋住,不露出一邊一角。
接著出衣櫃,將房裡江傾的一切通通收起。
他之前用的、現在她在用的充電器;浴室裡被放在抽屜的剃須用品、洗麵奶護膚品、他的香薰、拖鞋、毛巾……
全部收拾完,天露微光。
最後紀荷累倒在床前,淩亂的齊腰長發棉絮般鋪在背後、肩前。
她蒼白的巴掌臉,露出冰山一角,唇瓣白著,和臉融為?一色,除了眼睛黑蒙蒙的有一點點光,其他死水般寂靜。
手裡是一本?書?,叫《屍體變化圖鑒》。
在溺亡這一章節,書?的原主人反複,以至頁腳褶皺。
這些褶皺,似乎使她眼前浮現江傾穿著睡衣,夜夜臨睡前翻閱的樣子。
他的時年時念長大了。
他的十年一去不複返。紀荷也不想?銘記了。
唇亡齒寒。
她感到痛徹心扉。抱著溺亡這一章,哭到天明。
……
喪禮結束前,紀荷和沈家堂哥,到民政局優撫科詢問,能否讓沈清和林深合葬。
對方回複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