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離宮和皇宮並沒有什麼區彆,堂溪澗依舊繁忙,每日不見人影,這倒是給了祝卿梧很大的自由。
但這樣的自由對於如今的他而言並沒有什麼意義,他依舊日日呆在屋裡。
直到這日,下麵有官員送了一家極為有名的戲曲班子進來。
堂溪澗來了興趣,便帶了他一起去聽。
祝卿梧從前並不喜歡聽戲,總覺得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詞不知在唱些什麼。
但如今他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權利,因此還是跟著堂溪澗一起去了戲樓。
他本以為來了也是打發時間,然而不知是不是比以前靜心的原因,這次他竟聽清了台上的唱詞。
“星月暗淡烏雲厚,回想往事淚交流。想當初指黃天百般說咒,說什麼天長共地久。”
“他說是有樂同歡樂,他說是有愁共逢迎。至如今呐,恰似秋風過耳,萬般恩情一筆勾。隻落得隻身孤影,一場好夢一旦休……”②
不知是不是台上的人唱得太動情,祝卿梧竟也沉浸了進去,隨著主人公的命運而悲喜。
直到戲曲結束,仍有些回不過神。
自從祝卿梧回宮後,堂溪澗便難得見他對什麼感過興趣,於是連忙問道:“阿梧喜歡聽戲?”
祝卿梧聞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喜歡聽。
然而堂溪澗卻隻當他默認,將戲班子留在離宮,日日都在戲樓開戲。
祝卿梧覺得這似乎是一個不錯的消磨時間的方式,便也欣然接受,日日都消磨在戲樓裡。
沒多久,堂溪澗便又忙了起來,祝卿梧便獨自來到戲樓聽戲。
他終究還是不好這些東西,隻聽了一會兒神就不知道跑到了哪裡?
堂溪家都愛聽戲,因此離宮的戲樓足有百來年的曆史,一桌一椅都浸透了古韻,台上咿咿呀呀,台下的時光也跟著變得慢慢悠悠。
有時祝卿梧會覺得自己似乎坐在光陰裡。
隻要閉上眼睛睡一覺,再睜眼時,就會發現這裡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他依舊是公司裡最普通不過的員工,結束了酒局正乘著風雪回家,推開門小豆子正在家等著他。
他努力工作,一點點攢夠手術的錢。
小豆子會好起來,而他也會有新的盼頭。
一個又一個盼頭構成了他漫長而又短暫的人生。
他可以了無遺憾地走向人生的儘頭。
“祝公公,祝公公……”似乎有人在叫他。
祝卿梧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睡著了,一旁的小太監正在喚他。
麵前站著的是剛才戲台上的正旦和武生,祝卿梧知道該給他們賞賜,於是連忙掏了掏衣袖,掏出兩錠銀子遞了過去。
武生連忙接過說道:“謝謝公公。”
然而一旁的正旦卻沒接,隻是依舊靜靜地站著。
祝卿梧有些無措地看
著她。
然後就聽她開口道:“小人唱的不好,竟將公公唱睡著了,這賞賜小人是斷斷不能要了。”
他一開口,祝卿梧這才發現正旦竟是一位男子。
剛才他的戲腔那樣婉轉,祝卿梧還以為是女生。
能來給堂溪澗唱曲的想必都是名角,大都有些脾氣,或許也不想給自己一個閹人唱戲,更何況自己還聽得睡著了,難怪會惹得他不高興。
於是滿是歉意道:“抱歉,我確實不怎麼會聽戲。”
那人似乎沒想到他的態度會這樣好,神色微怔,隨即緩緩說道:“那還請公公不要勉強自己。”
祝卿梧聞言點了點頭,回了句,“好。”
祝卿梧出了戲樓,一時間竟不知該到哪裡去。
離宮雖大,他能去的地方不過就是戲樓和堂溪澗的寢宮。
他自然不想回去,於是百無聊賴地繼續四處走走。
思緒慢慢放空,不知為何祝卿梧竟又想起了曾經在離檜宮的時候。
堂溪澗一年年長大,也愈發沉默了起來。
每日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練劍,常常熬到深夜。
祝卿梧能做的不多,隻是在一旁陪著他。
看著他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修長挺拔的少年。
祝卿梧知道他有誌氣,有野心,不會永遠甘於此。
隻是在等一個機會被光帝看見。
終於,在堂溪澗十七歲那年他迎來了這個機會。
那是一年秋,光帝帶領眾皇子去秋獵。
光帝本想為他們做一個表率,先行深入林中,誰知半路竟遇到一隻白虎。
那白虎不知餓了多久,竟不顧周圍的一眾侍衛向光帝撲了過來。
雖說這獵場不應有這樣凶猛的動物,但畢竟是深山,光帝也沒有懷疑,甚至饒有興致地製止了旁邊的侍衛當箭,自己拉弓,將手中的箭射向白虎。
箭頭穿過皮肉,紮進白虎的背裡,“噗嗤”一聲噴出鮮紅的血跡。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不僅沒有殺掉白虎,反而更激怒了它。
隻見它仰天一聲長嘯,接著猛地向光帝撲了過去。
光帝□□的禦馬被嚇得大驚,猛地跑了起來,光帝沒抓緊韁繩,被重重摔在地。
周圍的侍衛見狀,連忙拉起長弓想要把白虎射死。
然而那白虎卻已經行至光帝身前,叼著他的盔甲將他叼起。
眾人見狀,怕傷到光帝,隻能放下手中的弓箭。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箭突然飛來,將一隻血淋淋兔子狠狠釘在白虎的旁邊。
白虎聞見了血,立刻鬆開光帝,調轉了方向。
就在這時,一道年輕的身影從旁邊的樹林裡跑了出來,扶起皇帝,叫了一聲,“父皇。”
光帝驚魂未定,看著眼前有些眼生的少年正想說些什麼。
然而一旁的白虎發現食物被人搶走,瞬間重新扭頭向他們撲了
過來。
少年見狀一把推開光帝,自己和老虎纏鬥起來。
那老虎少說也有兩百多斤,少年哪裡是它的對手,很快便落了下風。
眼看白虎就要向他咬去,少年情急之下,直接將左手塞進了老虎的嘴裡。
右手則摸到了它背上剛才的那把箭,狠狠紮了進去。
白虎痛的發狂,仰頭長嘯一聲,瞬間鬆開了他的手。
後麵的侍衛見狀,紛紛拉起弓箭向白虎射去。
很快,那隻白虎便被紮成篩子一般。
少年捂著鮮血淋漓的胳膊站起身來,第一件事並不是去包紮傷口,而是去查看光帝的傷勢。
光帝看著他的麵龐,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少年卻仿佛早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跪下來說道:“兒臣堂溪澗參見父皇。”
“堂溪……澗?”光帝聽到這個名字神色微變,隨即眼中閃過一絲壓抑著的難堪和愧疚。
“澗兒已經長這麼大了。”光帝有些感慨地說道,“父皇確實許久沒有見過你了。”
堂溪澗沒言聲,隻是眸色深深地望著他,就像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關心父親的兒子一般。
那日的白虎事件很快便調查清楚。
原來是三年前有一月連降暴雨,將周圍的護欄衝塌了一塊,那隻白虎當年還小,便鑽了進去。
此後在獵場三年竟一直都沒被發現。
光帝對此勃然大怒,將獵場的人殺了一批又一批。
那幾日的血甚至將山中的溪水染成了紅色。
光帝也是在這次狩獵中終於看見了被他拋入冷宮,忽視多年的六皇子。
祝卿梧和玉珠聽到堂溪澗向他們描述他是如何與那隻白虎搏鬥時,祝卿梧聽得一顆心差點跳了出來。
連忙拉著他的手問道:“你胳膊傷得嚴重嗎?”
“不嚴重。”堂溪澗笑著安撫道,“隻是擦破了點皮,看起來有些嚇人罷了,不耽誤我握劍。”
祝卿梧這才放下心來,歎了口氣,“這也太危險了,下次彆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堂溪澗沒答,隻是衝他笑了一下。
祝卿梧望著他臉上的笑容,總覺得這件事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
獵場是皇家獵場,日日都有人巡視,那白虎為何能在裡麵生活三年?
明明三年都沒有被人發現過,為何偏偏帝王狩那日突然出現,並且目標直指光帝?
心中有太多猜測,倒是祝卿梧一個也不敢問,隻能全部咽了回去。
然而堂溪澗卻好似發現了什麼,轉頭看向他,突然若有所指地說道:“阿梧,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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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梧也不知怎麼竟會想起這些來,或許隻是突然意識到其實一切都是有跡可循。
堂溪澗能從一個被皇帝冷落十幾年的皇子到問鼎天下,怎麼會是什麼純良的少年?
隻是從前他會壓抑,會隱藏,會偽
裝,而如今他已經不需要了,他有著絕對的威嚴。
祝卿梧在外麵足足晃悠了一天,直到天色漸暗,才不得不向堂溪澗的寢宮走去。
行至一半,突然一道黑影急匆匆地從旁邊衝過來,大概是沒有看路,竟然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接著便聽“哎呀”一聲。
祝卿梧低頭看去,這才發現麵前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太監。
小太監手裡捧著的木盒掉在了地上,裡麵的東西掉了出來,攤在地上,黑漆漆的一團。
祝卿梧俯身想要幫他撿,隻是剛一碰到便嚇了一跳,這東西滑溜溜的一條,摸起來格外瘮人。
“這是什麼東西?”祝卿梧撿起來好奇地問道。
小太監像是怕極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他這樣的反應著實讓祝卿梧更加好奇,低頭看起身上的東西來。
隻是周圍天色太暗,怎麼也看不清。
“還給你。”祝卿梧說著,把東西放進了小太監捧著的木盒裡。
“這看起來是肉,你是膳房的太監嗎?”
小太監又搖了搖頭。
祝卿梧見他實在不想說,也不想為難,正準備離開去洗個手,卻聽那個小太監突然說道:“是舌頭。”
“舌頭?”
祝卿梧正在想著是牛舌還是豬舌,就聽小太監繼續說道:“是今日戲班裡那個正旦的舌頭,陛下說他不過一個戲子卻敢對您出言不遜,便割了他的舌頭去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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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梧似乎陷進了一場永無止境的夢。
夢中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隻能反反複複地聽見許多年前堂溪澗和他說過的一句話話,“阿梧,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刻進他的骨髓,讓他明白些什麼。
可是他到底該明白什麼?
明白這裡和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是如此不同?君君臣臣,階級分明,所有的一切都由陰謀和利益構成。
他又想起了小豆子最後一次來見他時說過的那句,“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們終究是奴。”
是的,終究不過是奴仆。
這裡是古代,權力集中於一人,雷霆雨怒皆是天恩,他無從反抗,隻能順從恭敬。
況且比起其他人,堂溪澗對他確實很不錯。
很不錯?
這個念頭剛在祝卿梧的腦海中升起一瞬,便被他狠狠摁了下去。
隨即竟覺得後背發涼,究竟從何時起?他已經開始接受了這裡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