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清歡在今早收到了鎮厄司的傳書。
仍是繪有暗金紋路的黑色信紙,當他打著哈欠半夢半醒,目光落在紙上那行小字時,立馬清醒大半。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這一天。
他們的臨時小隊,能順利轉正了!
鎮厄司以十二地支分設十二司,每司下屬三個小隊,每隊最少四人。
施雲聲隻是跟在施黛身邊,並不在鎮厄司當差。若要湊齊人數成立正式隊伍,得有一名新隊友加入。
想到這裡,閻清歡一個鯉魚打挺。
在目前的臨時小隊裡,他與施黛都是新人,唯獨江白硯有些經驗。為了平衡戰力,那位素未謀麵的新隊友,實力定然不弱。
——長安城鎮厄司中的強者。
他千裡迢迢來長安,可不就是為了見一見高手如雲嗎!
曾經看過的話本子一幕幕湧入腦海,憧憬與期許之意將他衝撞得飄飄然。
大少爺喜不自勝,火急火燎起了床。
閻家在長安有幾處房產,閻清歡住在離鎮厄司最近的宅院中。
麵積不大,勝在雅致清幽,他帶著幾名小廝住下,也算自在瀟灑。
今日的會麵時間定在未時,閻清歡提早了整整一個時辰出門。
時值深冬,冷風蕭瑟。
這幾天濃雲密布,卻未曾落雨,雲翳影影綽綽壓上樹梢,岑寂陰鬱。
閻清歡愛吃也愛玩兒,進了長安,最熱衷在街頭巷尾尋覓山珍海味。
這回選中的鋪子專做陽春麵,一碗麵被熱騰騰呈上來,濃香四溢。
他滿心想著新隊友,竟有些食不知味,一邊吃麵,一邊眺望窗外景致。
這裡是長安城最繁華的東市,店肆林立,軟紅十丈,隨處可見人來人往,吆喝聲、談笑聲、私語聲此起彼伏。
對麵是城中頗有名氣的脂粉鋪子,名為“皎月閣”。
今日生意很好,皎月閣前人潮如織,看客人的數量,竟比其它鋪子多了兩倍還不止。
閻清歡對胭脂水粉不感興趣,但見多了爹娘經商,還是忍不住好奇:
這種盛況空前的景象,他在江南從沒遇到過。皎月閣究竟出了什麼妝品,才引來這麼多人?
思來想去猜不出答案,閻清歡眼珠一轉。
皎月閣前聚了不少男男女女,皆是結伴而來,隻有位青衣姑娘獨自立於門邊,低頭看著本書。
那姑娘直肩薄背,神色慵懶,垂眸而立,好似亭亭青竹。
當然,閻清歡之所以注意到她,全因她手裡的書冊——
當下最流行的虐戀情深話本子,《複生吧,我的愛人》。
愛逛皎月閣,手裡又拿著這樣一本書,應是個精致文雅、有些多愁善感的姑娘。
而且很有品味,閻清歡想,他也喜歡這本書。
他隻看了一眼,打算收回視線,沒想到恰在這一瞬間,陡生異變。
東市人潮洶湧,因繁華熱鬨,遍布小偷扒手。
許是見她孑然一身,又聚精會神看著話本,一個黑衣男人突然竄出,一把奪過青衣姑娘腰間的荷包,撒腿就跑。
閻清歡:?
光天化日,竊賊竟猖狂至此!
身體比頭腦更快做出反應,因付過陽春麵的錢,閻清歡毫無遲疑跳窗而出。
青衣姑娘還在怔愣,蹙眉看著腰間的空空如也。
閻清歡身姿如風,朝她朗然一笑:“姑娘莫怕,我為你追回來。”
很好,說出來了。
是名列“想要說出口的話本台詞”第四,主人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時的經典語錄,“莫怕,有我”!
這句話如一簇星火,激得他賣力狂奔,緊緊綴在竊賊身後。
但閻清歡畢竟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哥,論體能,哪裡比得上長安城裡的慣偷。
黑衣男人對東市了如指掌,挪移跳躍熟稔至極,如同抓不住的泥鰍。閻清歡小命都快跑沒半條,咬著牙窮追不舍。
一追一逃,連黑衣男人也被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扯著嗓子絕望哀嚎:“還追?彆追了!又不是你的荷包,至於嗎?你若停下……我將荷包裡的錢分你一半!”
閻清歡:“呸。”
他追的是錢嗎?
都對那青衣姑娘說了“彆怕”,哪有灰溜溜放棄的道理,他可是要成為俠義話本主人公的人!
額頭青筋暴起,閻清歡累得說不了話,正要咬緊牙關加速衝刺,驀地,感到身側掠過一襲冷風。
不對。
不是風,是一道青色的人影。
閻清歡:……?
青影迅捷如刀,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繞過重重障礙,直攻狼狽逃竄的黑衣男人。
途經一片擁堵的逼仄之地,為避開行人,人影竟騰躍而起,輕易跳上房簷,再輕燕般躍下,不偏不倚,落在竊賊跟前。
驚嚇從天而降,黑衣男人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剛想轉身再跑,被對方一把揪住衣領,掄在地上。
閻清歡:……?
如果他沒看錯的話,此人正是那個婉靜慵懶、獨自看書的姑娘。
你們長安人,都這麼深藏不露嗎?!
青衣姑娘動作一氣嗬成,引來不少行人的目光。
竊賊頭皮發麻,奈何騎虎難下,乾脆破罐子破摔,衝著路人大喊:“救、救命啊!這瘋女人搶我錢袋!”
典型的走投無路,顛倒黑白。
閻清歡聽得怒火中燒,出乎意料地,青衣姑娘卻是神情不變,甚至笑了笑。
笑得很溫柔,毫無攻擊性,叫人想起江南春日潺潺的水波。
都這樣了,居然不生氣嗎?
回憶起她安靜看書的模樣,閻清歡暗暗感慨,果然是位好脾氣的小姐。
再眨眼,青衣姑娘已慢悠悠蹲在男人跟前,輕輕伸出右手——
一拳打碎牆角冰冷堅硬的石塊。
閻清歡:……
閻清歡:???
“沒關係,繼續說。不妨看看是你嘴硬,還是我的拳頭硬。”
青衣姑娘笑意溫柔,語調亦是柔和:“不過我掐指一算,發現你五行缺金缺德。這麼缺錢,要不改日給你燒點?”
男人肉眼可見地開始顫抖。
閻清歡呆呆立在一邊,試圖拚合自己碎裂的腦回路。
“你、你彆動我!”
男人渾身癱軟,再無力氣,唯恐她一拳砸在自己臉上,瑟縮著抖了抖:“我上頭、上頭有人。”
“上頭有人?”
青衣姑娘歪了下腦袋,從他顫抖的右手中取回荷包,淡笑應道:“怎麼,認二郎神當主人了?”
閻清歡從小到大沒聽過幾句罵人的話,緩了須臾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說男人像狗。
委婉卻狠,大昭語言果然博大精深。
“我不打你,你走吧。”
將荷包重新掛回腰際,青衣姑娘起身後退一步,笑意微冷:“今後彆胡謅些有的沒的了,希望你的戲可以像你膽子一樣少——抖什麼?”
尾音沉沉,殺意凜然。
黑衣男人:……嗚。
終是抵不住迎麵而來的壓迫感,黑衣男人瑟瑟發抖,眼角劃過一滴晶瑩淚珠。
周遭圍了不少看熱鬨的人,閻清歡腦子嗡嗡作響,聽見一道熟悉女聲。
“流霜姐姐。”
施黛從人潮中鑽出,石榴裙明豔如火,嗓音脆泠泠:“荷包找到了嗎?”
閻清歡發誓,他絕對沒有看錯。
聽見施黛聲音的瞬間,青衣姑娘懶倦的神情倏然一變,眼底冷戾沒了個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是近乎於縱容的溫柔笑意。
“嗯。”
沈流霜揚唇笑笑:“怎麼找這兒來了?”
“我和雲聲出皎月閣沒見到你,一問路人才知道,你荷包被偷,往這邊追來了。”
施黛抬起右手,為沈流霜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
沈流霜任由她動作,微微俯身。
皎月閣是施黛她娘的脂粉鋪子,今日畫皮妖阿春第一天上工。
不出所料,當阿春展示出驚為天人的上妝技藝,引得鋪中客人連連驚歎。短短幾個時辰,便有不少小姐公子蜂擁而至,將皎月閣圍了個水泄不通。
施黛和沈流霜隨著孟軻來湊熱鬨,施雲聲聽說她之後要去鎮厄司繼續查案,也抱著把刀跟了出來。
離開皎月閣時,施黛遇上幾名好友,簡單攀談了一陣子,沈流霜不喜嘈雜,立在門邊等候。
緊接著,就是荷包被盜。
怎麼會有人想不開,居然偷沈流霜的荷包。
瞥了下癱倒在地、淚眼汪汪的黑衣男人,施黛在心裡為他默默點蠟。
沈流霜被施府收養十幾年,在施敬承的熏陶中長大,哪怕放在鎮厄司,也絕非弱者。
之所以不對男人動手,並非因為沈流霜不願惹事,而是……
但凡她控製不好一點兒力道,男人得廢去半條命。
“要到未時了,我們快些去鎮厄司吧。”
施黛說著眸光一動,瞧見似曾相識的身影,微微愣住。
“閻公子?”
閻清歡:……
閻清歡看了眼她身側的沈流霜,又望了望她身後的施雲聲。
一個清麗溫柔的年輕姑娘,一個瘦弱寡言的十三歲稚童,看上去是那麼純良無害。
你們施府的人,都這麼臥虎藏龍嗎?!
那一夜抱施雲聲大腿的記憶不斷攻擊他大腦,閻清歡眼角一抽,勉強露出個艱難的笑。
“姐姐。”
施黛已在興衝衝介紹:“這位就是閻清歡閻公子,與我同隊的搖鈴醫。”
沈流霜側過腦袋。
施黛對她說起過鎮厄司中的同僚,這位閻公子……似乎是個話本狂熱愛好者,之所以來長安,全因向往心中的江湖。
想起閻清歡追逐盜賊前,對她字正腔圓說出的那聲“莫怕”,沈流霜霎時明悟。
沈流霜抱拳正色:“閻公子路見不平,助我尋回荷包,多謝。”
累得半死、被她輕鬆趕超的閻清歡:……
好配合,好給麵子!!!
長安有真情,長安有真愛。
閻清歡感動抱拳:“姑娘也不賴。”
施黛笑道:“閻公子也是去鎮厄司的吧?”
“正是。”
用手帕拭去額前汗珠,閻清歡點頭:“施小姐也收到傳書了吧?隊伍正式集成,我們能有個新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