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如此果決,在他預料之外。
這姑娘平日裡笑意盈盈,一副好脾性好心腸的模樣,在生死決斷的時候,倒是出乎意料地當機立斷。
也對。
記得上次血蠱發作,當他用劍直指她咽喉,常人早已膽戰心寒地連聲求饒,施黛卻能不慌不亂,掏出小刀同他對峙。
視線相交,彼此心知肚明,又很快錯開。
短短一刹間,江白硯對她多出幾分好奇。
就像在街邊遇上一隻與眾不同的貓,並非將她看得多麼重要,不過心覺有趣罷了。
鏡童直挺挺立在原地,心緒亦是複雜。
他不傻,能看出兩人絕非等閒,這會兒捕捉到一閃而逝的殺意,心尖一抖。
到了這種地步,他們仍沒打算放過他,繼續跟下去,不知何時會被一刀斃命。
他已沒有彆的籌碼,要想活著……
鏡童咬緊牙關。
驚變僅在刹那之間,江白硯腕骨輕移,短匕刺進。
恰在同時,鏡童眼底迸出強烈決意,右手高揚。
有什麼東西轟然爆開,一瞬白光充斥視野。施黛被刺得緊閉雙眼,後腦傳來陣陣眩暈,劇痛蔓延。
模糊的視線裡,一道白影擋在她身前。
——就是現在!
白光刺目,為它爭取到短暫逃離的機會,鏡童忍下劇痛,用儘全力躍起退開。
未曾想,鼻尖掠過一襲冷香。
蓮仙建造的迷宮陰冷晦暗,除了泥土腐敗的氣息,便是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此刻冷意拂麵,分明是沁人心脾的香,卻如一把暗刀。
瀕死的恐懼將他一把攥緊,鏡童頭皮發麻。
白影如鬼似魅,不費吹灰之力靠近他身側,短匕貼上側頸,耳邊響起少年懶散低沉的笑:“妖丹?”
鏡妖由執念凝聚,妖丹之中,存有千百人的妄念。
為爭取逃跑的機會,鏡童以修為儘毀的代價捏碎妖丹。
妖丹碎裂,妄念奔湧而出,儘數彙入二人識海,能令他們痛之入骨。
這是他傾儘全部的金蟬脫殼之法,可為什麼……
此人竟能硬生生捱下腦海中的劇痛,頃刻間追上他?!
沒有半分遲疑,刀鋒刺進脖頸,一線殷紅溢開。
當施黛從頭疼欲裂的感知裡回神,鏡妖的身體頹然倒下,鮮血濺落滿地。
江白硯低頭擦拭刀尖血跡,長睫如鴉羽覆下,看不清眼底情緒。
“江公子。”
施黛晃晃腦袋,勉力保持清醒:“你怎麼樣?”
她記得妖丹碎裂時,江白硯曾護在她身前,擋下絕大多數妖氣。
無數人的執念與喜怒嗔癡一並灌進腦海,他不可能好受。
揉了揉後腦勺,待視野清晰,看清周遭景象,施黛詫愕愣住。
她仍在昏暗無光的迷宮裡,眼前卻有光團滋
長,勾織成朦朧的影像。
看不清也摸不著,像幻覺一樣。
“無礙。”
江白硯對疼痛毫不在乎,輕扯嘴角:“施小姐,鏡妖妖丹入體,恐引魘境。”
施黛:“魘境?”
鏡妖的能力,可映出人的心中之鏡。
繁雜執念湧入腦中,的確會引起識海紊亂。江白硯為她擋下大半妖氣,受到的影響就更大。
魘境起,他們因為都攝入了鏡妖的執念,將被迫陷入同一場幻境。
江白硯心底的幻境。
“不必擔心。”
江白硯收刀入鞘,淡淡掃來一眼:“我儘快解決。”
*
洶湧妖氣撲麵而來,施黛眨眼,睫羽拂過微風。
光影聚攏,她正立於一扇木門前,江白硯在她身邊。
房門大敞,屋中幽暗逼仄,沒有窗戶,燃有一支昏黃的燭。
一人蹲在角落,看背影,是個身著黑衣的壯碩男人。
他在擺弄什麼,手臂輕晃,衣物摩挲出聲響,在寂靜房間裡,略顯詭異。
看不清他的動作,施黛卻莫名心慌,壓抑得喘不過氣。
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空氣裡滿是腥臭,察覺她與江白硯到來,黑衣男人倏然扭頭。
當他側身,露出之前被遮擋的一小片空間,施黛順勢望去,屏住呼吸。
那是個麵無血色的小孩,桃花眼,薄嘴唇,身穿一件被血浸透的單薄短衣,被黑衣男人握住腕子抬起右手。
蒼白細瘦的手上,每根指頭皆被銀針穿過指甲縫,鮮血橫流,染紅指尖。
這裡是江白硯的魘境。
她與江白硯應該成了他記憶裡的人,而屋中的孩子……
“你們來了?”
黑衣男人咧嘴一笑,頰邊一道刀疤格外醒目。
他說罷伸手,掌心攤開,手心裡,是幾顆瑩瑩生光的橢圓小珠。
側臉的刀疤猙獰如蛇,男人得意笑道:“看,最新的鮫淚。讓他哭,費了我不少功夫。”
聽他出聲,角落裡的男孩長睫輕顫,一雙瞳仁空洞無光,怔然凝望沒有焦距的前方。
在他眼眶暈出薄紅,是剛剛哭過的樣子。
指尖的銀針被男人緩緩撥弄,疼得狠了,一滴水珠自他眼尾而落,還未墜入地麵,便凝出圓潤的珠。
那孩子咬緊牙關沒發出痛呼,因而在漫長的闃靜裡,隻能聽見圓珠落地的輕響。
嘀嗒。
鮫淚?
施黛驀地轉頭,看向身旁的江白硯。
燭火輕晃,映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張臉龐。
江白硯無言側目,與男孩如出一轍的桃花眼微挑上揚,好似利刃的鋒。
他什麼也沒說,仿佛幻境中血跡斑斑的孩子並非自己,渾不在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