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冒著這樣大的風險,返身回來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麼。
手腕上傳來柔和的觸感,溫溫熱熱。
鏡女很少與人接觸。
她兒時被人販子捕獲,囚禁在籠中供人取樂。無數人來了又走,想透過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後來被蓮仙買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窩裡,她唯一與人世的牽連,是化作各式各樣的女人,與她們家人相見。
像一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幽魂。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們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這讓鏡女心生迷茫。
越來越多的蜘蛛察覺她們的蹤跡,妖氣大盛,舉步維艱。
其中一隻騰躍而起,在撲上趙流翠後脊之前,被鏡女掐訣擊碎顱頂。
“嘶——”
趙流翠一個激靈,心有餘悸,扭頭睜大雙眼:“你還不賴嘛。”
鏡女頷首未答,指尖輕撚,白光閃過,打落幾隻洞頂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夢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咧嘴笑笑:
“確實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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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女抬眼,首先覷見一張橫亙在洞穴中央的巨網。
巨網森白,由蛛絲編織而成,下方的地麵上,黑色紋路逶迤連綿,形成八卦陣中“陰”的一麵。
兩儀八卦陣。
陣前是十幾個女人,以沈流霜與柳如棠為首,三三兩兩負責不同的方位,一邊對抗氣勢洶洶的蜘蛛,一邊熄滅作為陣眼的蓮燈。
“回來了?”
宋招娣滿身汗水,渾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傷了嗎?鏡妖姑娘沒事吧?”
趙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護送。”
程夢挑眉,從懷裡掏出馮露相贈的藥瓶,精準無誤扔進宋招娣懷裡: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傷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說完氣喘籲籲握緊長刀,砍上一隻撲近的蜘蛛。
很奇怪。
鏡妖定定站立,目光掠過一張張熟悉的臉。
她記得在場每個女人的長相,此刻卻覺得無比陌生。
置身於山洞中時,她們的麵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頹敗枯朽,眼底唯有憤怒與絕望。
當下分明是驚險萬分的絕境,在一簇簇綻開的血光裡,她們卻如同被催發萌芽,迸出令人驚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後,傲然生長的鬆。
“下一盞燈——”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順位第六!”
緊隨其後,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決,很快襲來下一波。
馮露笨拙揮動一把從小妖身上撿來的細劍,刺穿從鏡女背後突襲的蜘蛛:“還好嗎?”
除了被蜘蛛精掐過的脖子隱隱作痛,她一切都好。
鏡女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
馮露:“嗯?”
“為什麼要冒著性命之憂,回來救我?”
鏡女遲疑道:“我與你們並不相熟。”
“因為你救過我們啊。”
馮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麼,好奇反問:“你呢?你為什麼要跟著蓮仙?你不修邪術也不害人,和這裡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脅了嗎?”
威脅當然有過。
最初被蓮仙買下時,她不願聽從指令,反抗過,也求饒過。
一個孱弱的小妖,怎能敵過修煉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遙遠的記憶裡,充斥慘叫與苦痛,宛如煉獄。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學會卑躬屈膝、唯唯諾諾,對蓮仙不敢生出半點頑抗,心甘情願為它賣命。
鏡女這次沉默很久,沒有回應。
抵禦蜘蛛的間隙,馮露看她一眼。
方才鏡女問她,為何要不顧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實還有個晦澀的、未曾言明的緣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說那樣,她兒時曾被拐進乞
丐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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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某天離家抓蛐蛐時後腦一痛,再醒來,已被扔進一間破敗的小屋。
馮露至今記得屋子裡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塵遍地。
好幾個和她一樣大的孩子蜷縮在角落,有的瞎了一隻眼睛,有的斷了半條小腿,就那樣靜靜看著她,臉上是臟汙的淚痕。
除了他們,還有一個十四五歲、同樣被新抓來的姐姐。
馮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側溫聲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為她拭去眼尾清淚。
兩天後,趁著人販子們飲酒,姐姐帶她和另外幾個孩子逃離小屋。
飲酒作樂的男人們很快發覺不對勁,罵罵咧咧追趕在身後。
逃到一條岔路時,姐姐將他們帶進一片樹叢,讓他們藏好彆出聲。
馮露眼睜睜看著她一人跑進岔路,引開所有追兵。
她們再沒見過。
在今天,一切都像當年的重演。
同樣是誤入囚籠,同樣是被她人所救,當初的馮露沒能救下那個姐姐,至少今天,她想護住鏡妖。
“你彆難過。”
察覺鏡妖的低落情緒,馮露深呼吸,把胡思亂想拋在腦後:“等今日我們逃出去,蓮仙伏誅,你……你會更好。”
鏡女:“更好?”
馮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長安慰人,倏忽想起當年:“我之前遇見過一個姐姐,她告訴我,天地這麼大,總有容身之處。你是妖也沒關係,比起在蓮仙身邊唯命是從,倒不如自己去人間闖蕩。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願如孤鴻不就群——”
她話音未落,一隻蜘蛛飛身襲來。
馮露被嚇得抖了抖,揮劍刺進它肚子。
身後的鏡女安靜了一瞬。
當馮露回頭,恰好她也側目。
“願如孤鴻不就群……”
鏡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間。”
她沒理由知道這句話。
除了當時的兩人,不會有誰知道這句話。
手中長劍一顫,馮露愕然抬眸。
從乞丐窩逃跑的那晚,是個明月夜。
追兵在後,姐姐將他們藏進樹叢,壓低聲音:“在這兒藏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知道嗎?”
馮露尚且年幼,卻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著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馮露說:“我……我沒什麼用,也沒人喜歡我。”
這是實話。
她性子粗枝大葉,平日裡不學無術,不喜歡四書五經,也不愛琴棋書畫,不止爹娘為她頭疼不已,連街坊鄰居也不讓家裡小孩和她有太多往來。
如果非要有人引開人販子,馮露寧願那人是她。
姐姐立於月光下,靜默看她幾息,旋即撕下衣
袖,咬破手指,用血寫下一行小字。
把布條塞進馮露懷裡,她轉身離去。
那夜月白風清,樹影如水。
男人們的腳步聲紛至遝來,尋著岔路一閃而過的人影,沒在他們藏身的樹叢前多做停留。
眼淚大顆大顆地落,馮露咬緊牙關不哭出聲音,借著月色,看清那行字跡。
【天地闊遠,身似蜉蝣。願如孤鴻不就群,好去到人間。】
天地遼闊,人人身如蜉蝣。
與其為了取悅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隨心所欲的孤鴻,獨自去真正的人間看看。
蓮仙迷宮中,蓮花燈燭劈啪作響。
兩雙眼睛彼此對視的瞬間,兩段記憶交織重疊。
想來的確如此。
鏡妖的相貌變化莫測,即便多年前與她見過,再相逢,也不可能認出那張麵目全非的臉。
原來過去和今日,始終是一個人,始終是她。
馮露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太多情緒充盈心間,如狂風驟雨,迫切需要降下。
劇烈的心跳一聲接著一聲,在她的注視下,鏡妖的臉龐驟然變化。
起初是一張中年女人的臉,蒼白消瘦,小眼睛,窄鼻頭。
馮露認出這是娘親。
當她被幾個男孩欺負得默默啜泣時,娘親小心翼翼將她攬入懷中,低聲安撫: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們。彆聽他們胡說八道,我家囡囡聰明又懂事,比他們好得多。”
緊接著,變成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濃眉黑而密,帶有颯爽英氣。
這是和馮露一起被抓進蓮仙山洞,因出逃失敗,被群妖殺害的王玉珠。
臨彆前的最後一眼,王玉珠緊緊將她抱住,止不住喉間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語:“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轉眼,又成了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柳眉星目。
馮露記得她,年紀輕輕便嫁了人的表姐。
訂婚前,表姐牽著她的手,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露露,我同那人麵都沒怎麼見過,為何就要嫁了?”
馮露給不出理由。
鏡妖映照心中之鏡,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亂,鏡女蹙眉抬手,撫上麵頰。
數年前,她以一張少女的麵孔被拐入乞丐窩,救下幾個孩子後,被賣給蓮仙。
為取悅蓮仙,取悅信徒,她變成一個又一個各不相同的女人。
對爹娘百依百順的女兒,對弟弟妹妹千般嗬護的姐姐,對夫家勤勤懇懇的妻子。
她被揉圓了,捏扁了,如同一團被肆意撥弄的泥——
久而久之,連自己本真的模樣都快忘記。
她究竟是誰?
鏡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馮露目不轉睛地凝視,鏡女的麵容變幻不止。
她成為曾給過馮露一個白麵饅頭的女人、被打腫半邊臉的婦人、書院裡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鎮厄司中手持長刀的沈流霜。
漸漸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張臉上。
一張許久未見的、近乎陌生的臉,蒼白消瘦,平平無奇——
眼眶驀地發燙,鏡女想,像是做夢一樣。
那是她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今時今日。
馮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陣狂風刮過,石壁之上,蓮花燈盞劇烈閃爍。
兩儀八卦陣轟然潰散,蛛網湮滅成齏粉。
就像黑暗儘頭被劈開一條光明前路,從大陣另一邊,湧來浩浩蕩蕩的光與風。
不知是誰帶著哭腔低呼:“破陣了……我們得救了!”
光影聚散,陰陽相融,塵埃落定。
一道人影從劍光中走出,翠色裙擺蕩漾如波。
微風揚起她頰邊一縷亂發,又被隨手彆向耳後。
施黛站在江白硯身邊,歡歡喜喜展顏一笑,睫羽輕顫時,一點光暈落下:“找到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