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黛絕不是有意臉紅。
被這樣一雙桃花眼近距離盯著,視野裡隻剩江白硯墨玉色的瞳孔。
尤其他的香氣暗湧縈回,編織成鋪天蓋地的網,柔潤之餘,帶出一絲不容抗拒的攻擊性。
她第一次當麵誇男生漂亮。
這種事就是會讓人覺得害羞!
施黛一句話說完,江白硯沒多餘的表示。
籠罩在身側的暗香驟然遠去,是他後退兩步。
“今日教到這裡。”
“囍”
他沒糾結那個問題。
想起江白硯提問時困惑的神色,他應該隻是出於好奇,隨口說說而已。
被新鮮空氣包裹,緊繃的後背悄然放鬆。
施黛把轉瞬的緊張拋之腦後,思緒重新活絡:“嗯。”
江白硯在你問我答時說過,今後可以接著教她。
“練劍講究熟能生巧。”
江白硯道:“施小姐若有興致,來尋我陪練便是。”
陪練,他說得倒謙虛。
施黛扯了下嘴角,把手裡的斷水劍還給他:“多謝江公子。”
隨江白硯挽了這麼久的劍,她的右手早就酸透。
施黛嘗試動一動胳膊,骨頭裡像有螞蟻在爬。
“起初練劍,施小姐難免疲累。”
江白硯淡聲道:“可按揉穴位,借此舒緩。”
按摩嘛,她懂。
施黛笑笑:“今天江公子才是最辛苦的,我隻跟著學就好,你費心費神還費力。”
江白硯收劍入鞘,不置可否。
他的確亂過心神。
“黛黛。”
不遠處,滄浪亭中的孟軻喊:“學完了嗎?”
“學完了!”
施黛招招手:“你們要繼續在亭子裡休息會兒L嗎?”
當然不,同在亭下的沈流霜想。
來滄浪亭看書,是她隨口編出的一個幌子,避免江白硯居心叵測,在教習劍法時做些什麼。
從頭到尾,話本裡的字跡一個沒看進去——
領過觀察,沈流霜確定,施黛和江白硯並無身體接觸。
莫非她判斷錯了?
孟軻很滿意。
江白硯教得耐心,短短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便讓黛黛學會劍花。
再看兩人相碰的右手,被袖口規規矩矩擋在中間,自始至終,江白硯沒真正觸及到她。
這是個好孩子。
“練這麼久,累了吧?”
孟軻起身:“我讓廚子給你們做些吃的,如何?”
施黛覺得,她娘養小孩,有時跟投喂小動物差不多。
總想把好吃好玩的一股腦送給他們,瞧見他們開心,孟軻便也展露笑意。
施黛舉起右手:“我想吃蓮子羹!”
孟軻和她交換一道視
線,頷首笑笑:“白硯呢?”
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被稀裡糊塗咽下。
“多謝夫人。”
江白硯道:“隨施小姐就好。”
*
施黛練劍浸出薄汗,趁烹煮蓮子羹的間隙,回房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阿狸對此隻覺魔幻:“江白硯教你劍法?”
還是由他主動提出來的?
“是啊。”
穿上一身乾淨衣裳,施黛把小白狐狸抱入懷中,笑裡有小小的得意:“我已經學會劍花了。”
很開心。
是久違的、被學霸帶飛的感覺。
阿狸:……
它決定認真思索,江白硯也被魂穿的可能性。
施黛抱著狐狸來到膳廳,不止江白硯和沈流霜,施雲聲也在。
他在練武場與施敬承對練許久,剛剛沐浴過,臉頰泛出淺淺薄紅。
施雲聲仰首,同她四目相對。
黑黢黢的眼珠沉沉一轉,小孩低頭喝下一口蓮子羹,語調漫不經心:“你去向江白硯學劍法了?”
身為他姐,施黛立馬聽出言外之意。
施雲聲自尊心強,一向把江白硯視作假想敵,欲圖在對決裡贏過他。
結果自家親姐姐放著他不問,去請教江白硯這個外人。
看他微微鼓起的腮幫,分明在說:
明明我的刀法也不差。
施黛莞爾,在施雲聲身旁坐下,摸了把小孩的頭發:
“你不是在和爹爹比試嗎?改天有空,我再向你學一學。”
大昭的刀類似唐刀,刀身筆直,窄刃厚脊。
技多不壓身,施黛不介意多學點兒L入門級彆的招式,在危急關頭防身。
她說罷單手撐起下巴,眨了眨眼:“我力氣小,基礎差,你不會嫌棄我吧?”
語氣很輕,像在給他順毛。
施雲聲:……
施雲聲彆過頭:“誰嫌棄你?”
這是答應了。
施黛笑眼彎彎直身坐好,喝一口蓮子羹。
冬天的冷空氣無處不在,凍得人喉嚨發乾。
蓮子羹入口,香甜軟糯,熱氣騰騰,唇齒與五臟六腑皆被暖意包裹,施黛幸福得眯起眼。
“來客人囉!”
孟軻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施黛眺去,見到一張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
是畫皮妖阿春。
與第一次見麵時的孱弱落魄相比,阿春今日鮮活得多,身穿青色長裙,外罩翠竹紋披風,款步而來,好似一棵在早春抽枝的樹。
向眾人逐一問好,阿春赧然道:“正值新春,我、我們來拜年。”
她身後跟著好幾道人影,有男有女,手捧木盒,麵龐清一色慘白如紙,都是畫皮妖。
自從阿春出現在脂粉鋪子,不過數日,已憑借驚為天人的手藝風靡長安城。
其餘商家紛紛效仿
,一時間,此類妖物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眼前這幾位,都是聞訊而來、在皎月閣裡上工的畫皮妖。
“禮物不值錢,是我們的心意。”
畫皮妖們把數個木盒依次獻上,阿春柔聲道:“聽聞孟夫人與施大人愛茶,這個盒子裡,是南方的瀛洲露芽;施小姐喜香,這裡盛有各地的香料……”
每個盒子中,是給施府每個人相贈的不同禮物。
“多謝。”
施黛受寵若驚:“這太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
阿春抿唇,看向她的目光澄淨柔軟:“若非施小姐和孟夫人,我們現在,仍如過街老鼠。”
和人一樣,妖有善惡好壞。
花妖、兔妖這類妖物天性純善,毫無攻擊性,人族與之相處,往往少有戒備。
畫皮妖長相古怪,又能在人皮上作畫,從古至今,出過幾個剝皮飲血的惡妖,被編成話本廣為流傳。
久而久之,連帶這整個種族,都為人所忌憚。
其實大多數畫皮妖,皆是循規蹈矩的平民百姓。
施黛暗暗想著,關切問:“你們在皎月閣感覺怎樣?”
“起初上工時,有客人忌憚我的身份。”
阿春道:“後來……後來與她們相熟,她們很好,並不怕我。”
前往皎月閣的客人們性情各異,見到阿春,總會好奇端詳一番。
有些被她慘白的皮膚嚇上一跳,有些落落大方朝她搭話,也有些心生恐懼,怯怯不敢上前。
在皎月閣待得久了,客人日漸發覺阿春性情溫和,麵對她,不再像從前那般拘謹。
“以前看話本子,我以為畫皮妖是專剝人皮的怪物呢。”
一個少女對她說過:“親眼看看才發現……除了很會上妝,其實和人族沒什麼不同。”
本就沒什麼不同。
在被施黛帶進施府之前,阿春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出現在那麼多人的視線之中。
她甚至用上妝的手藝,協助鎮厄司破了一起大案。
這種感覺無比奇妙,仿佛孑然一身行在暗無天日、沒有儘頭的迷霧裡,忽然被人拉上一把,窺見一線天光。
於是一切擁有了全新的意義。
站在她身旁的畫皮妖們亦是如此。
“是我要向你們道謝才對。”
孟軻給他們倒上熱茶:“多虧諸位,皎月閣賺到的銀錢,是往日的兩倍。”
施黛睜圓杏眼:“兩倍?”
皎月閣在長安頗有名氣,賺得盆滿缽滿,現在收入翻倍,那就是——
施黛看向畫皮妖:“是財神嗎?”
阿春一瞬臉紅,被她看得害羞,垂眸輕笑:“施小姐……”
“不過,據我觀察,畫皮妖上妝的價格有門檻,大多數人望而卻步。”
孟軻皺眉:“今年打算在西市另開一家脂粉鋪子,得想辦法招徠更多客人
。”
施黛喝完最後一口蓮子羹,思忖須臾。
“或許,”
施黛福至心靈,“我們可以試試,團購優惠?”
孟軻:?
孟軻:“何為團購?”
“簡單來說,就是很多人一起買一樣東西,價格更劃算。”
回想曾經兼職的經驗,施黛伸出右手,比劃一根手指頭:“打個比方,一個人來店裡買一盒口脂,價錢是一兩銀子。如果三個人一起,每人買一盒,每盒隻收半兩銀子。”
顧客少花錢,商家賣得更多,雙雙得利。
二十一世紀受千萬人追捧的消費方式,大昭值得擁有。
孟軻眼底迸出亮色:“可行!”
母女兩人心有靈犀對視一眼,熟稔半空擊掌。
施黛還想再說什麼,聽見一道熟悉的女音:
“打擾諸位,鎮厄司來事了。”
一抬眼,身著火紅長裙的柳如棠雙手環抱胸前,白蛇盤旋頸上,打招呼似的輕吐信子。
白九娘子探頭:“謔,今兒L這麼熱鬨?”
“還記得被蓮仙關在地下的夜遊神嗎?”
柳如棠挑眉:“它醒了。”
*
夜遊神被蓮仙吸取仙力,昏迷整整三天。
施黛趕到鎮厄司的醫館時,見到一團漆黑高聳的影子。
夜遊神身長約莫三米,坐在窗邊的床頭,被一襲黑袍裹住身軀,乍一看去,像用黑霧凝成的人形。
它的五官若隱若現,被黑氣勾勒大致輪廓,察覺動靜,慢吞吞轉過頭。
“你們來了。”
閻清歡守在它身旁:“它剛醒沒一會兒L,周身乏力,不太能動彈。”
“你,們——”
巨大的黑影嘴唇翕動:“救,了,我?”
繚繞的黑霧撲簌簌一顫,夜遊神歪頭:“多,謝。”
好慢。
一字一頓說出來,讓施雲聲打了個哈欠。
與想象中凶神惡煞的司夜之神不同,夜遊神端坐在床頭,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講話溫吞、聲調柔軟。
像一隻安靜的熊。
施黛緊隨它步調:“不,用,謝。”
施雲聲又打了個哈欠,飛快瞅她。
怎麼比他這個小孩還幼稚?
“它的事情,我已問得差不多。”
明白夜遊神的說話方式太磨人,閻清歡替它解釋。
“它在夜裡巡邏長安時,一不小心落單,被蜘蛛精捕獲——蜘蛛精為了成仙早有預謀,設下陣法和陷阱甕中捉鱉,後來把它關在神宮的地底,日日吸收仙力。”
和想象中如出一轍的發展。
柳如棠:“它恢複得怎麼樣了?”
“仙力損失了六成,需要好生休養。”
閻清歡說:“它聲稱,今夜要和其它夜遊神彙合,讓它們給自己渡仙力。”
在民間廣為流傳的神話裡,
夜遊神一共有十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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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走八方,懲凶除惡。
如果讓它回到大部隊,的確能省去很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