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燒的滋味不好受,意識渾渾噩噩,無異於被架在火爐裡烤。
冷不防聽見江白硯這句話,施黛的表情刹那凝固。
像一股冷泉撲棱棱落進腦子裡,讓她感到久違的清醒,緊隨其後,是更濃更燙的熱。
摸尾巴?江白硯的尾巴?她真的可以嗎?
不對……跟前這人真是江白硯?他、他該不會是畫皮妖一類妖怪偽裝的吧?
稀裡糊塗地,施黛想起話本子裡吃人心臟的山野豔鬼。
江白硯從容坐在床邊,沒出聲,尾鰭輕輕一搖。
宛如無聲的問詢,讓她儘早回答。
施黛不是扭扭捏捏的性格,既然江白硯本人不介意,她當然樂於去碰一碰。
這可是鮫人尾巴,哪怕放在精怪頻出的大昭,也算極度罕見的景致,大多數人隻能在誌怪故事裡聽到。
謝謝江白硯,人美心善。
施黛覺得,自己應該禮貌性矜持一下,不至於像惡狼撲食:“可以嗎?”
施黛默默抬一抬指尖,做好準備。
她顯然沒藏好情緒,杏眼閃爍光彩,嘴角也是壓不下的弧度。
江白硯看著笑了笑:“若施小姐不嫌棄。”
如他所想,施黛一下子正色:“怎麼會嫌棄。”
她探出右手:“我開始了哦。”
江白硯坐於椅上單手托腮,為方便她的動作,把魚尾抬到床邊:“靠在這裡?”
他垂眸,看施黛一邊小心翼翼把手指湊向鮫尾,一邊應聲:“嗯。”
指尖輕觸一塊鱗片,施黛眼睫撲簌簌一晃。
果然比琥珀更涼,非但沒讓她感到涼津津的陰濕,反而如春山落雨,舒服得很。
體內的燥熱隨之減輕,施黛饒有興趣:“好冰。鮫人的尾巴,都這麼涼快嗎?”
“嗯。”
江白硯:“鮫人一族久居水下,天性喜寒。”
他眼風上挑,掠過床頭的一團雪白。
江白硯道:“施小姐的狐狸倒是黏人。”
阿狸:……
突然被盯上,阿狸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鯁在喉。
在江白硯眼裡,它絕對看出了一絲冷意。
毫不掩飾又不露聲色,像把冷刀子往它後背一戳,激得整隻白狐狸一哆嗦。
這是嫌它礙眼的意思。
——還不讓它看了是嗎?
阿狸很有自知之明,它失了記憶沒了力量,與世間任何一隻普通動物沒什麼兩樣,隻要江白硯想,能隨時擰斷它喉嚨。
到時候出師未捷身先死,它恐成史上最慘天道。
出於求生本能,白狐狸縱身一躍跳下床榻,回到自己角落裡的小窩。
可惡,不看就不看。
施黛隻當它不想打擾兩人的交談,順口解釋:“它比較怕生。”
江白硯笑笑:“施小姐,繼續吧。”
隱約有縱容和催促的意思。
他的鮫尾搭在床沿,尾鰭大片鋪開,比之前更近更清楚。
施黛莫名緊張,手指在鱗片輕戳。
鮫人是涼的,難怪江白硯告訴過她,他不喜歡曬太陽。
房中靜下,施黛細細觀察近在咫尺的鮫尾,江白硯在看她。
她的喜悅顯而易見,眼底蘊藉明晃晃的流光,唇角上翹。
因發了熱病,素來秀潤的唇瓣色澤暗淡,像朵蒼白的花。
江白硯不清楚自己為何提出讓她撫摸尾巴,話到嘴邊,自然而然便吐露出來。
或許是看出施黛的憧憬和好奇,又或許——
僅僅想讓她看看。
鮫人貌美,是自古就有的常識。
江白硯覺得,他在一天天變得古怪。
在大昭遊曆數年,不少人稱讚過他姿容昳麗,亦有男男女女刻意同他親近,被江白硯橫劍擋開。
他從不在意自己模樣如何,形貌僅是一張毫無用處的外皮,與博人眼球的花草無甚差彆。
旁人的視線令他心生厭惡,如附骨之疽。
江白硯曾經是這樣想的。
今時今日,卻下意識展開鮫尾,呈露在施黛身前。
她應當是喜歡的,並無反感。
這讓江白硯感到奇異的歡愉。
熱病中的人,體溫比平日更高。
施黛的指尖好似一團滾燙的火,隻一落,灼得他脊骨發顫。
與之對應地,尾鰭輕拍床沿,勾出一縷褶皺。
施黛全神貫注盯著鱗片,沒發覺不對:“可以往下嗎?”
江白硯輕聲:“可以。”
他麵色不改,默念一遍靜心咒。
鮮少化出鮫人形態,近幾年來,江白硯的鮫尾從未被旁人觸碰過。
好比久旱的窪地遇上遲來的雨季,偏生雨點滾燙,每次細微的動作都格外分明,引出燎原的火。
吐息節奏漸亂,江白硯閉了閉眼睛。
“咦,這裡。”
目光停在鮫尾中央,施黛手指一頓:“這是什麼?”
如果把魚尾類比雙腿,這裡大概是膝蓋往上的位置。
鱗片井然有序地次第交疊,有一處不起眼的圓形凸起,約莫半個掌心那樣大。
江白硯:“鮫珠。”
施黛恍然:“鮫珠藏在鱗片下麵?”
這是鮫人的內丹。
鮫珠比鮫人淚珍貴百十倍,是真正意義上的價值連城,也因此,鮫人成為許多不軌之徒眼裡的香餑餑,時常遭到捕殺。
長在這個位置啊。
施黛垂著腦袋,若有所思。
“施小姐。”
江白硯:“可以碰。”
施黛仰頭:?
她的心思這麼好猜嗎?她應該沒把“如果能摸一摸就好了”寫在臉上吧?江白硯怎麼看出來的?
……他還答應了。
本就發燙的腦袋愈發悶熱,施黛食指下移,來到藏匿鮫珠的地方。
其實沒什麼特殊,能清晰感受到圓形的弧,比其它位置更硬一點,指尖掠過光滑鱗片,圓潤潤輕悠悠的。
手感絕佳。
見江白硯一副縱許的姿態,施黛大著膽子,在鮫珠上方揉了揉。
很癢。
頰邊攀上潮紅,江白硯咬緊下唇。
他的內丹通體寒涼,覆於其上的手指溫度灼熱,兩相交纏,近乎廝磨。
想讓施黛把手挪開,又不由自主,妄圖索取更多。
他像在漸漸壞掉,在這一瞬間生出迷亂的念頭——
倘若用鮫尾裹住施黛右手,亦或纏上她身體,會是怎樣的感受?
這個想法孟浪至極,令他惶惑又悚然。
“鮫珠很珍貴吧。”
施黛問:“江公子知道它長什麼樣子嗎?”
這顆珠子被鱗片牢牢擋住,沒人能窺見分毫。
她聽說鮫珠非常漂亮。
“藍色,比鱗片深。”
竭力壓下作亂的躁動,江白硯語氣依舊和緩,喉音低啞:“施小姐想看?”
施黛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鮫珠被死死遮住,這要怎麼看?
“若是想看,”江白硯道,“我將上麵的鱗片剜去便是。”
施黛:……?
又開始了是嗎?
他右手那塊被挖掉的血口尚未痊愈,至今包著紗布,左肩的刀傷想必也不容樂觀。
對身體滿不在乎、經常性對自己動刀子獲取痛感,是江白硯自幼以來的習慣。
施黛沒指望自己在畫境裡的一兩句話,能讓他徹底改變習性。
“誰要看你鮫珠了?”
施黛齜牙咧嘴嚇唬他,決定一遍遍唐僧念經:“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整個剜掉。人吃小魚。”
這當然是句玩笑,被她說出來,像隻貓在張牙舞爪。
然後聽江白硯回答:“好。”
施黛:?
他也用了漫不經心的玩笑語氣,隨口發問:“施小姐喜歡吃魚?較之尋常海魚,鮫人味道更好。”
施黛險些沒跟上他的腦回路。
腦袋恍恍惚惚,冒出一段模糊的印象。
大昭境內,的確有人吃鮫人肉。
這種行為源於一個傳說,聲稱鮫人血肉中蘊藏靈氣,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這個傳說隻是捕風捉影的謠言,在施黛的記憶裡,鮫人肉壓根沒有延長壽命的功效。
但始終有人放不下長生的執念。
江白硯說得雲淡風輕,心中波瀾不起。
兒L時被邪修捕獲後,他被剝過鱗片,也被挖過血肉。
邪修不止一次對鮫珠動過心思,念及要留一條充當替傀的命,這才悻悻作罷。
在那人看來,他不過是承受苦痛與斂取錢財的器具,
江白硯習以為常。
鮫人的恢複能力遠超常人,魚尾上的傷痊愈更快,鱗片沒了還能再長,沒什麼可惜的。
——譬如今日,得知施黛發熱病後,他剝下幾枚鱗片熔入琥珀,血如泉湧。
劇痛之下,江白硯麵無表情。
那幾塊鱗片生在靠近腰腹的位置,此刻被衣衫遮掩,施黛看不見。
念及此處,他指骨微蜷,把衣擺攥緊一些。
除卻光滑平整的鮫尾,他的身體遍布傷疤。
腰腹往上,江白硯不願讓施黛看到。
“我才沒興趣。”